第三十章 九锡
她这话一出,众人目光古怪地看着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居然就如此神态自若地谈起身后之事,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阴怖。
偏偏雍黎自己毫无这方面的自觉,她非常平静地笑,道,“我的提议,禹王殿下不必急着答复。”
“宣阳殿下的意思,本王明白。”沈慕沉声道,“殿下大气,本王自然也不会太过,明日定然给殿下答复。”
“多谢禹王体恤。”雍黎轻轻淡淡笑道。
此次与陈国和谈的条件是鸿胪寺和礼部户部等数十位官员共同初拟的,也交皇帝陛下御览过,不过成安帝对雍黎的要求是只要陈国割让三城,至于其他金银,生铁,战马等到没有多什么。
雍黎也不多管,由严翮与众副使与陈国讨价还价,她自己安安静静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听双方激烈的讨论辩驳。
从晌午时分直至斜阳西垂,双方你来我往,争论不断。上璋这边大多是严翮主导,雍黎大多时候都不话,只是偶然有双方争执不下的问题是插上一两句话,但往往每次都能一语中的。
“今日色已晚,余下的事,明日再议,如何?”沈慕含笑征询雍黎意见。
今日双方进度着实迅速,照着速度估计三五日也就能结束,雍黎自然也不会反对,她起身道,“方才听禹王起要我方释放贵国被俘的将领兵士?”
“既然双方已经议和,我国的将领兵士理当回归我国,安有辗转流落他乡的道理?”沈慕言语甚为温和,只是面上带着的笑意似乎未至眼角。
“放回是必然的,只是……”雍黎一顿,抬头目光直直落在沈慕面上,“不论最后结果如何,贵国赔偿的金银马匹等足以换回那几千士兵;不过,那一位主帅两位主将不知禹王殿下想用什么换回去?”
沈慕脸色有些奇怪,却还是抬抬手,问,“请宣阳殿下明示。”
雍黎很满意他的识趣,也不绕弯子,直接道,“贵国早些时候就有与我国结亲的意思,我国虽没有合适的公主嫁去贵国,但贵国倒是可以嫁个公主过来,我国二皇子安郡王尚未成婚,配贵国和婉公主甚好。我想一个和婉公主换两位主将,于你们而言很合算。”
沈慕不知道她打得什么算盘,心下犹疑不定。陈国诸使却觉得奇怪,毕竟若真要和亲,上璋合适的公主也不是没有,比如眼前这个,虽然这位的身份是特殊了些。
“宣阳殿下这个提议,不用征求一下贵国陛下的意见?”沈慕笑道。
“确实。”雍黎微微一笑,“这件事也明日再议吧,本宫先回了。”
她朝沈慕微微颔首,转身便离开。
雍黎回府时,王府正厅两侧站了两排侍卫宫侍,为首是礼部的两位主事,见雍黎回来目光一亮,忙迎了上来。
雍黎不解地看向府内的老管事,听他一通解释后才知道雍寒山回来了,不过却没出来见宫里来的人,是病了。
至于到底是真病假病,雍黎用脚趾头也能猜出来,她看向迎上来的两个礼部主事,其中一人手上托着明黄色圣旨,她的目光在那圣旨上停住,然后沉了沉,带着深邃而不可触摸的寒意。
她知道那严密卷起的圣旨一旦揭开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她亦知道那惊涛骇浪会以怎样不能逆转的威力将璟王府华阳府慢慢吞没。
这道旨意,接不得。
尽管没有人相信,但此刻雍寒山除了装补真没其他办法想,只要不接这道旨意,过了今日总有转圜的余地。
而抗旨这件事,只能由她来做。
“劳各位久等,两位主事大人辛苦,家父重病未愈,未能亲自来见还请见谅。”
“哪里哪里,公主殿下辛苦,王爷舟车劳顿身体未愈,我们也不敢打搅。只是圣命不可违,王爷见不得,我们也只能候等公主殿下了。”宋主事恭敬将手中圣旨往前一托,道,“请殿下接旨吧。”
雍黎没有动,她袖手似笑非笑看着主事宋奇。宋奇托着那道圣旨,见雍黎许久不动,奇怪的抬头,却在对上雍黎的目光时,竟生出几分不明的惊惧的寒意来。
他大着胆子试探一句,“殿下?”
“这道旨意,你带回去吧。”
“殿下三思,这是陛下亲笔所书的旨意,带回去,确实……不妥。”
“这里面所写内容,你看过?妥不妥的,谁了都不算。”雍黎语气一转,带了几分淡漠,“你送回去,一切后果有我承担。告诉陛下,这道旨意我不接,也不能接。至于如何成全他的帝王威仪,明我会给一个答复。”
“殿下,您……”宋主事往前一步拦住雍黎,他长揖一礼,“殿下请留步,臣还有一句话替陛下转告您。”
“何事?”
“陛下,老王爷在乾鄞州,不知道您可知道?”
“乾鄞州?”雍黎皱皱眉,之前得到的消息黎绍也去了乾鄞州,难道乾鄞州真的有与当年之事有着密切关系的人?
“我知道了。”雍黎点点头,“你回去复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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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雍寒山从旁边回廊转出来,看样子是从厨房过来的,身上隐约带着点茴香的香气,他招呼雍黎道,“冷,我做了羊肉锅子,进来陪我吃一点吧?”
“人我打发走了,你放心。”雍黎早知道雍寒山是装病,却没想到他居然做暖锅去了,她也从来不知道他这个父亲居然还会进厨房,虽心内有些惊讶,而面上却未显,她继续道,“我这般正大光明地抗旨,不过是挣得一丝转圜之机让璟王府立于主导。但总归是要给他一个台阶,也给他一个堵住众御史之口的理由。”
“你的是,不过这件事我已有打算。”他替雍黎拉开一张椅子,忽想到什么,抬头看她一眼,“你直接回来的?今日结果如何,不用进宫复命?”
“有严翮在。”雍黎本想完话就走,却在看到雍寒山温和的眉眼时,心中一痛。
见雍黎坐下,雍寒山似乎越发放松了些,他细致地替雍黎烫了碗筷,道,“你这两日不进宫也好,我明日上朝,将这件事清楚。”
“他如今明旨已下,我抗旨换来的这点转圜之机也许还真没什么太大的作用。九锡之礼,双王之封,他给就给了,几年不见我似乎也看不懂我这个舅舅了。”雍黎执筷慢慢夹了一片冬笋。
“帝王心思难测,从来不只是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他到底是一国之帝,每出一步都是难以捉摸的帝王心思。你也知道家没有纯粹的血脉之亲,帝王更没有,他……”
他姓黎,而你到底姓雍。
雍寒山迟疑地没有出下面的话,他知道抛弃身份立场,黎缃在雍黎心里的位置,恐怕比他这个父亲更占了一层。
“其实这事由我出面解决最好,不过……”
“我是你父亲!”雍寒山打断雍黎尚未完的话,他语重心长道,“阿黎,不管你怎么想,我终归是你父亲,为你解决身后的麻烦,护佑你平安顺遂,总是我该为你做的。”
雍黎夹着笋片的筷子停在碟子上方,犹疑片刻,她将那片笋放入口中慢慢咀嚼,没有话,而雍寒山的目光却始终静静笼罩着她,一时屋内只听见暖锅咕嘟沸腾的声音。
她慢吞吞地吃完那片笋,忽然抬头,目光直直地对上雍寒山,她问,“当年母亲困于平野,而你当时离她不过两座城池,你……为什么没有带兵去支援?”
她问,“母亲与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未曾负她,而当时,你的选择却是为了另一个女子,你告诉我,为什么?”
她字字诛心,雍寒山的脸色渐渐暗淡了下去,良久,他道,“这是我这一生唯一对不住她的地方,阿黎,终有一日,我会给你一个解释。”
雍寒山的声音沙哑,雍黎听出了里面深藏的无奈与心痛,她语声微冷,“你何需向我解释……”
“王爷,蒋美人求见,是您允聊。”
雍黎一句话还没完,就被门外啬请示声打断。
雍寒山看着雍黎越发冷淡下来的神色,恼怒的呵斥退了门外的厮。他知道雍黎的性子,这么些年府里进来的那几个女人,她从来没有问过什么,但不代表她会愿意看见那些个女人,特别是在谈到她母亲的时候。
“你果然不需要给我解释。”雍黎搁下碗筷,碗筷与桌面相击发出不大的声响,她站起身,盯着雍寒山冷冷笑道,“不打扰王爷了,凤归告退!”
“阿黎。”雍寒山忙唤住她,“那日在平皋我和你的话,是诺言。即便你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你母亲?阿黎,我这一生都只有你母亲一人。”
“这些话,你不必跟我。苍在上,母亲神灵有知,你若无愧,何须我多什么?”雍黎这般着,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还是在等一个解释的。
未等雍寒山什么,她从袖囊里摸出一则条陈按在桌上,“这个,明请父王上朝代我呈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