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其心可诛
声音比平日更冷三分,听在献容耳中,直如冬日寒冰,带着刺骨的寒。
“兴晋侯自得大子后,十分得意,行事便不比往日低调,十分嚣张,连陛下屡次召见也是避而不拜,及至陛下亲临,还多有冲撞,这些事,早在洛阳城里传遍了。”
陈三郎见献容面色雪白,本于心不忍,但内心里却觉得这些事不该瞒她——
这一路行来,或是因为颠簸,也许是胎儿一日大似一日,她妊娠反应便比初见时大了许多,他虽避着嫌尽量不去面对她,但二人同在马车中,身份又都十分尊贵,总是有避无可避的时候。
每每撞见时,她不是在狂吐,便是在不停地吃着东西。他精于医道,本有心想要劝她实在不必勉强,但思及她一片爱子之心,却又觉得得再多也不过是浪费唇舌,便只强自隐忍,一言不发。
更多的时候,献容在椅的马车中昏昏欲睡。
陈念素来真,偶尔便与他的抱怨:“也不知惠娘姐姐是为了什么,非得如此赶路。”
因陈念年纪尚,纵然献容身份被拆穿,众人都觉得没有与陈念的必要,便都瞒着她,加之皇后身份实在不好暴露,日常接触时,众人只称献容作女郎,唯陈三郎随陈念一道,平素只欢她惠娘。
唯二人独处时,他才称她殿下——但即便如此,那声殿下,也是十分心不甘、情不愿的。
那声殿下,仿佛隔了数千里长的鸿沟,将她与他,划分在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里。
献容这人,十分好强,看在陈三郎的眼中,却并不觉得她蠢,更无半分不耐,反而多了某种叫他不敢细思的紧张。
陈三郎知晓自己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自然不敢再轻举妄动,日常对着献容时,也总是吝于言语,一个字都不肯多,纵然每每对上,也总是冷冰冰的。但即便是这样,这个他以为的娇娇女却始终对他没有半分怨言,每每看到他时,总是一副感激到无以言表的模样。
陈三郎觉得实在讨厌——但他讨厌的,究竟是献容这幅感激涕零的模样,还是自己忍不住对她冷脸的模样,早已混在他黏成浆糊的脑子里,分不清了。
尤其是献容一副为了顾全大局强撑着身体的不适连日赶路,他便更觉得厌烦。他晓得她这般急着回洛阳去究竟是为了什么,甚至对此心知肚明,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觉得心中烦闷。
这种苦闷,甚至超过了他在清河祖宅时,族人们商议着由谁护送献容,甚至,也超过了那件他一刻也不肯忘怀的往事……
他声音有些沉,带着隐约对她的心疼:“赵王上表,羊玄之藐视皇恩,其心可诛。”
其心可诛?
献容顿时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在地,唯斜地里突然伸出来的一只手将她死死拉住,这才免了她一称劫。
那只手伸得极快,在她还未跌倒之前便将她身子紧紧撑住,及后又觉得像是冒犯了,待献容站稳便急急将手撤回,唯独手上残留的女子余温叫有片刻愣神,但很快,陈三郎便回过神来,对献容歉道:“失礼了。”
献容却并未察觉到对方的异样。她的思绪,仍沉浸在然陈三郎与他的“其心可诛”中,心跳如擂鼓一般,咚咚咚,几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腹处,一阵阵地发着紧。
莫非,多年前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如今又要重演一遍不成?司马衷的元后,贾氏南风也是因此而倒台。
贾氏是贾谧同郭氏所生的嫡长女,因李夫人带着两个女儿被赶到永年巷,便自幼被父母千娇万宠着长大,脾气性格又随了母亲,比之旁人更多三分骄横。
司马伦与孙秀合谋诛杀贾氏时,用的罪名便是贾氏惑乱君上,其心可诛。其后,贾氏一族全数覆灭,如今洛阳公贵中,已再无贾氏族人半点踪影。
如今距贾氏离世不过三年,同样的罪名便要落在羊氏一族头上,落到父亲头上去?
她是素来知道父亲的。他那人,从来只有写文饶酸腐,又与其他一心只为本族的士族不同,在他心中,皇权重于,他其心可诛,这分明,分明是欲加之罪,是司马伦那厮强加在父亲头上的罪名,目的不过是为了攻讦羊氏罢了!
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定然,定然是什么地方,叫司马伦钻了空子……
她不敢置信地摇着头:“不会,我父亲不是那种人,他心里,心里素来只装着家国大义,从来没有半点私心,纵然有私,也只是,只是为了我……”
不过片刻,她眼圈便红了。
父亲一生素来爱惜羽毛,从来不肯行差踏错半步,这样的心无旁骛一心为君的人,如今被强加上这样的罪名,还不知心中会如何难过……
献容越想,便越觉得心中慌乱,声音也带着寻常没有的颤抖:“陛下,陛下他准了司马伦所请吗?!”
陈三郎沉默地看着她。
这时,他往日里目光中的冰冷和漠不关心突地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淡淡的,似乎蕴含了无尽的温柔和疼惜,某一瞬间,献容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陈氏三郎,素来一张冷面,对她从不肯假以颜色,又怎会露出此番模样?
定是她看错了。
那定然,定然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可陈三郎却未收回他的目光,只十分悲悯地,甚至像是带了某种怜惜地看她——如他看陈念时的目光,几乎一模一样。
献容被这样的目光望着,他越是看她,她心中便越是没有底气,她慌慌张张的,几乎连一个字都不出来。
心中原本不过是疑惑,但在这样的目光逼视下,献容只觉得那疑惑渐渐地成为了肯定。
莫非,阿衷他信了赵王所请?
她单单只是一想,便觉得心痛难忍。尤其是当她想起贾氏的下场时,那种恐慌便更甚了。
贾氏是元后,是他做太子时便娶回来的太子妃,两人少时相识,情谊深厚,他却放任赵王将贾氏一族尽数诛杀,她是继后,是他后来娶的填房,又从不肯以好脸色待他,甚至在心中还抱着不该有的想法……
献容苦笑一声。
如今,如今也不过是风水轮流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