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6章
曲哲寒识相地退了出去。
曲陌叹了一口气,将视线放到秋宛尘的身上,然后,缓缓地开口:“佛祖有灵,若有来生,我凤雪衣只盼与龙行云生生世世……再不相逢……”
她看着他神情遽变,凄然一笑:“你说,一个女人的心,要被伤到什么样子,才会发出这样的誓言!”
“雪衣……”他失神地喊出她前世的名字:“你……你记起来了!”
“是,我记起来了,我是凤雪衣,凤氏一族的公主,也是龙氏一族的王后,我的大王,你敢告诉我,凤雪衣是怎么死的吗?”
她眼角有泪,是血泪。
那一抹浅浅的红颜色,混在晶莹的泪水中,自她的眼角滑落,使她的脸孔看起来有一种异样的狰狞。
“雪衣,对不起……”千言万语,只能在他的口中化作一句对不起。
他做梦也想不到,她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恢复前世的记忆。
难怪最近一段时间,她对自己冷淡得不像话,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原来是她恢复了记忆,知道了前世的她是死在他的手中。
他哽咽:“雪衣,真的对不起……”
曲陌的唇角绽出凄美的笑:“你说,一个男人,要把一个女人伤成什么样子,这个女人才会宁喝一碗忘魂汤,也不愿这个男人活在她的记忆中!”
他颤抖着唇,颤抖着手,想要去碰触她的脸颊。
她却毫不迟疑地躲开他的碰触。
“雪衣,我错了!”他终于忍不住地流出眼泪。
“你没错,是我错,我错在不该爱上你!”她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实在很难想象,这个神祗一样的男子,竟然也会像个孩童一般的哭泣。
若是从前,她怕是会不知道有多心疼他的眼泪。
但是如今,看着他的泪,她却只剩下麻木。
“把和离书签了,你就可以走了,不管以后你想娶谁为妻,纳谁为妾,都跟我没关系了,你可以让你的妻妾们给你生一打孩子,她们肯定会很愿意给你生的!”
“不,!”他低吼:“这一生,我不会再要其他的女人给我生孩子,我只要你,曲陌,就算你一辈子都没有法子再给我生下子嗣,我也只要你一个!”
“别自欺欺人了!”她勾着唇角,嘲讽地看着他:“如今我们成婚还不到一年,你当然可以这么说,等再过几年,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不会的,曲陌,你相信我……”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曲陌突然放大了嗓门,她恶狠狠地瞪着他:“在我知道自己的前世是死在你手上之后,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在我知道是你对我下了诅咒,诅咒我生生世世都要受情劫之苦,每一世都不得善终之后,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他忽然间就垮掉了,被她尖锐的话所打垮,在那一瞬间,他仿佛老了十岁:“你……你怎么知道是我对你下了诅咒!”
她的神情突然变得一片平静,眼神茫然地看着正前方,却没有落到他的身上,她幽幽地说着,声音空洞得仿佛失了魂,丢了魄:“在我喝下那碗忘魂汤之前,阎君带我去了三生石畔,令我想起自己曾经受过的百世情劫,百世情劫,呵……”
她笑得无比凄凉:“你能想象我每一世都会爱上一个不该爱的男人,又每一世都凄惨死掉的感觉吗?战神大人,只是因为我不忍苍生受难,你就用这样恶毒的诅咒来诅咒我,现在却跟我说你爱我,你会对我好,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她还记得,当她是一个小妖的时候,被愤怒的他抓到。
他说:“我诅咒你,诅咒你生生世世永受情劫之苦,每一世都不得善终!”
他在她的灵魂深处刻下了恶毒的符咒,从此,她每一世投胎转世,都会爱上不该爱的男人,然后,就是死亡。
“曲陌,你听我说……”他近似哀求地说道:“我那时是无心的!”
“你的无心,却让我受了百世情劫!”
“我会补偿你……”
“不必了,只要你签了和离书,今生今世放过我,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
但他却仍然坚持着自己的坚持:“我不会跟你和离的,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跟你和离!”
“呵……”她突然抖着肩膀哂笑出声:“随你吧!大不了我永远离开京城,永远不见你!”
“不,!”他没想到她竟然存了这样的心思,惊得他的心头突突直跳。
他绝对不能让她离开自己,绝对不行。
“反正脚长在我身上,我爱去哪里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曲陌说着,翻身躺下,拒绝将这场对话再继续下去。
秋宛尘望着她被覆盖在蚕丝被下的玲珑身躯,脸上的表情一会儿绿,一会儿蓝。
突然,他咬紧了牙关,颊边的肌肉突突直跳,伸手,将她连被子一同抱了起来。
她顿时恼羞成怒:“秋宛尘,你放开我!”
他却不肯吭声,只是抱了她离开临江王府,径自回到隔壁自己的王府。
他将在他怀中拼命挣扎的曲陌放到床上,伸手点了她的穴道,然后起身去柜子里翻了半晌,终于翻出来一条极细的链子。
她看着他手中拿着那条链子向她走近,紧缩的瞳眸中闪出一股惧意:“该死的,你敢!”
他却毫不留情地把链子的一段锁在她的手腕上,另一端锁在自己的手腕上,这才解开她的穴道。
“王八蛋,你放开我!”曲陌疯了似的将要将自己纤细的手腕从那锁链的腕扣中褪出来,但是那腕扣的尺寸却做得敲可以锁住她的手腕,又不会被她逃脱。
他沉默地看着她的举动,直到她累的气喘吁吁,香汗直流,这才开口道:“陌儿,我不会放你走的,死也不会!”
曲陌终于平静下来,她不再试图挣脱这条铁链,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中没有恨意,但他却知道,她这才是恨他入了骨。
不过没关系,她恨他,就证明她对他还有爱,若是有一天,她不再恨他了,才是他该真正伤脑筋的时候。
但是接下来,曲陌却做了一件他做梦都想象不到的事。
曲陌下了床,竟然跪在了他的面前。
他被她的举动惊得手足无措,竟然忘了在第一时间把她扶起来。
她重重地将额头触到地面上:“战神大人,我前世不过是一株小小的还生草,无意冒犯天威,还请战神不要同我一般见识,饶了小妖!”
“曲陌,你快起来!”他赶忙跪到她面前,伸手去扶她:“你这是做什么?”
她却狠狠地推开他,又是一个头磕到地上:“求战神大人大人有大量,不要再跟小妖一般见识,求求你,放了小妖!”
“曲陌,!”他无奈,只得再次伸手,点中她的穴道。
她刚刚的动作,惊出他一身冷汗。
他怎样也想不到,她竟然会做出这样决绝的事。
她竟然会跪他,竟然会给他磕头。
而这只是因为她想离开他。
老天,他到底曾经做过什么?竟然让她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从他身边逃离。
她像一朵迅速枯萎的花,再也不见任何生气。
他不能解开她的穴道,每次一解开,她就会跪下来给他磕头。
每一次看到她卑微地跪在他的脚边,自称小妖,管他叫战神大人的时候,他都心如刀割。
她不肯吃饭,不肯喝水,每一日,都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
他只得强迫着给她哺饭。
他是真的绝望了。
临江王夫妇来看曲陌,被他赶了出去,曲哲寒来看曲陌,也被他赶了出去。
直到柳惠娘来看曲陌,他是真的没有法子赶这女人走。
这女人疯起来,那一身武功连他都很头痛,更别提如今他把自己和曲陌栓在了一起,根本就无暇跟她打架。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师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又为什么要用锁链锁着她!”
柳惠娘看到他居然把自己和曲陌锁在了一起,不免各种猜测涌上心头。
他把曲陌抱在怀中,仿佛生怕眼前这女人会同他动手抢人。
“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他抱着曲陌,轻轻椅着身子,因为他认为,只有这样,曲陌才会舒服一点。
柳惠娘紧紧地颦着眉头,瞪着他:“你在说什么傻话!”
“呵,!”他轻笑,不理会柳惠娘的不以为然,只是继续着自己的自言自语:“从前,在灵河河畔有一株还生草,因修出灵识而成妖,来了人世间,治病救人,悬壶济世,只为修成正果,好得神位!”
“那一年,神魔大战,天兵天将死伤无数,于是天帝降旨,令疫神降下瘟疫,再让地府阎君拘汝魄,以充天兵天将之数,没想到很好的计划却被那株还生草给搅了,她剪掉了她的头发,熬了还魂汤,将得了瘟疫的人都救活,那一场战争,天界几乎落败,于是战神震怒,让阎君拘了那本体是还生草的小妖,送她去投胎转世,并诅咒她生生世世都要受情劫之苦!”
“直到有一世,战神奉天命下凡平息战乱,他爱上这株还生草的转世,却又亲手杀了她,他很后悔,在无间地狱忏悔数千年,只为了一个可以和她再续前缘的机会,他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他以为这一生一世,他可以好好地对待她,好好地疼爱她,以补偿前世的过错,但是他怎样也想不到,她竟然会记起前世所有的纠葛!”
他无助地看着柳惠娘那一头雾水的表情:“怎么办,你能帮帮我吗?我到底该怎办,曲陌不要我了,她要跟我和离,除了锁着她,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做!”
柳惠娘坐到床边,看着曲陌茫然的神情,慎重地开口:“陌儿,你告诉我,秋宛尘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曲陌怔怔地将视线移到她的脸上,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半点力气都没有。
她大大地瞪着眼睛,白眼球慢慢地充血,变红,然后两泡泪啪的一下涌出眼眶。
柳惠娘不可思议地吸了一口凉气,曲陌这样的反应,分明是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傲仲轩牵住她的手,轻声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咱们走吧!这件事,谁都没法子插手!”
“但是我师妹……”柳惠娘心疼地看着被秋宛尘抱在怀中的憔悴女子,让她就这样放着师妹不管,实在是于心不忍。
傲仲轩终归还是把她强行带走了。
秋宛尘低头,看着怀中没有半点表情,只是默默流泪的曲陌,茫然道:“陌儿,我到底怎样做,你才肯原谅我!”
她的嘴唇翕动,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吐出两个字:“和……离……”
她以为自己可以原谅他,不止是为他前世对她做的事,还有今生曾经对她的迟疑。
她以为她可以原谅。
可是现在,她才知道,她其实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大度。
她也会恨。
她也会怨。
他沉默,忽然紧紧地将她拥进怀中,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想要将她的身体揉进自己的身体中。
他默默地流泪。
“好!”他说。
“我跟你和离!”
“我放你自由!”
他拿出钥匙,打开彼此的腕扣。
他爬下床,走到书桌旁边,拿了笔墨纸砚,写了一张和离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按上自己的手印,然后将和离书叠好,放进信封里,走回到床边,递给她。
“你想要的和离书!”
她的唇边突然绽开一朵浅浅的笑,她捧着和离书,就似捧着无价之宝,她抖着手将和离书放进怀中,然后起身,光着脚踩在地面上。
当她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却脚一软,扑通一下摔到地上。
他想要扶她,她却本能地瑟缩。
他黯然地收回手,苦笑道:“曲陌,我只是想扶你一下!”
她不理他,只是扶着床榻跪好,她又给他磕了一个头:“多谢战神大人放过小妖,战神大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福寿绵泽!”
他别过脸,不去看她屈膝跪在自己脚边的样子,只是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一串串的滑下来。
她吃力地站起来,赤着一双白玉似的足,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等一下!”他唤住她,从榻边捡起她的鞋子,走到她身边,蹲下,给她穿好,又拿过她的大氅替她披到身上。
“曲陌,不如我让你哥过来接你!”
她仍不理他,径自出了大门。
他不放心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
她没有回家,一直向前走,没人知道她要去哪里。
他一路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踉踉跄跄的步子,看着她偶尔跌倒,却又顽强地爬起来,看着她一次又一次拒绝自己搀扶她的好意。
她走了好久,走得气喘吁吁,走得满头大汗。
终于,她来到一座院落门前。
门口的墙壁上,挂着白色的灯笼。
灯笼上,写着一个“哀”字。
有人站在门口,一身的素白衣衫。
看到曲陌,那人快步走过来,扬手就想打她耳光:“贱人,都是因为你,我五弟才会死!”
但是他的手掌却没能落下。
秋宛尘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将他甩开,他健壮的身子撞上门口气派的石狮子,连声惨叫。
曲陌走上台阶,无视所有的人,一路走进去。
没人敢再拦她,因为暗夜王朝武功最高的男人跟在她的身后。
兰晓蝶出现在她眼前,一身的素白衣衫,一脸的泪痕。
“王妃,你怎么来了!”兰晓蝶在强笑,眼泪一串串地不停落下。
她冲着兰晓蝶微笑:“我想看看他!”
兰晓蝶让开身子,她踉踉跄跄地走进兰陵王府的会客大厅。
大厅里有很多人,皆是一身的素白孝衣。
忽然,她被门槛绊倒。
兰晓蝶上前扶她,她推开兰晓蝶。
秋宛尘上前扶她,她推开秋宛尘。
她半爬半跪地来到一具黑漆的棺木旁边,扶着棺木站起来。
她用尽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推开棺盖。
棺材里,躺着一个文雅隽秀的男子。
兰陵王府的人全都怒了,想要上前阻止她,却没人敢过来。
她哑着声,伸手抓住他的衣领,拼命地用力,想要把他从棺材里拉出来。
但是她不够力气,她根本就没法子把他从棺木里拉出来。
她的嗓子里不停地发出“嗬嗬”的声音,脸孔憋得通红。
兰晓蝶走过来:“王妃,你别这样,我五哥已经走了!”
她疯狂地摇着头,只是不肯松手。
“曲陌,够了!”秋宛尘硬着心肠把她的手指掰开。
她突然低下头,一口咬在秋宛尘的手腕上。
秋宛尘闷哼了一声,却没有挣扎,任由她咬着,任由鲜红的血液从伤口渗出。
“王妃,别咬了……”兰晓蝶拼命把她抱到一边。
她却再次用力把兰晓蝶推开。
她跌跌撞撞地冲到棺木旁边,扒着棺木,突然凄声喊道:“三生……”
奈何桥头数千年,她孑然一身,但每次不经意的回首,总是能见到一个文雅隽秀的男子站在不远处,在对她微笑。
她知道他叫三生,是掌管人世间姻缘的神。
偶尔空闲时,他会来同她聊天。
他经常给她讲故事。
一个又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还有那些她从未听过的传说。
她知道了在地府的黄泉路上,开有一种彼岸花,花开不见叶,有叶不见花,生生世世永相错,花叶永不见。
每一次听三生给她讲彼岸花的故事,她都会流眼泪。
数千年的相伴,纵使她没有爱上三生,也无法抹去三生在她记忆中烙下的盂。
孤单的地府生涯,惟有三生,解了她的寂寞。
她不需要去问任何人,也知晓三生为何会陪她一起出现在这人世间。
三生定是不放心她,三生定是知晓她这段夙世因缘将要面临的结局,才会偷出地府,只是为了守护她。
而她却什么都不知道,还误解了三生的一片心意。
她一次一次地伤他。
她一次一次地用决绝的态度来对他。
最后,她终于害死他。
她终于昏倒在地。
醒来时,她又看到了熟悉的承尘。
手被人握着,暖暖的。
“曲陌,你醒了!”
她看到一张无比憔悴的脸孔,消瘦了许多。
她开口,声音沙哑得似在嗓子里塞满了沙砾:“我要红梅轩!”
他说:“好!”
曲陌在红梅轩住了下来。
她不关心他是用怎样的手段得到的红梅轩,她要的只是结果。
红梅轩外的红梅开得正盛,空气中时不时地会飘来凛冽的梅香。
闻着这梅香,她很安心。
她会想起三生,那个傻傻的三生,那个每一次给她讲故事的时候,都会唏嘘的三生。
三生是地府最善良的阴神。
临江王夫妇来看过她,想要接她回去,但她却只是说,不想住在离秋宛尘那么近的地方。
临江王夫妇见到她形如枯槁的样子,也只得随她去。
兰宫秋下葬的那一天,她在坟前跪了好久。
从天明,到天黑。
若非是身子支撑不住,昏倒在坟前,没人能把她带回来。
所有的人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兰宫秋的死难过如斯,就连秋宛尘也不明白。
没人知道,在地府数千年的岁月中,是一个名叫三生的冥界之神陪伴在她的身边。
秋宛尘送了很多她的衣裳过来,还有各种补品,以及服侍她的丫鬟,统统给她送了过来。
一开始,秋宛尘会来看她,但是每一次来看她,她都会很卑微地给他跪下,给他磕头,求他放过自己。
秋宛尘终于被她逼得不敢再露面。
他不敢再在白天出现在她面前,只好晚上来,每天晚上,趁着她睡觉的时候,坐在床畔,看着她憔悴的睡颜。
如今的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她原本还算健康的身子,完全垮掉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挽回她,只能一天一天,重复着这样的日子。
只能像一只见不得人的老鼠,在夜晚出现在她身边。
又无怨无悔。
她翻了个身,被子从肩头滑下。
他轻轻地帮她将被子盖好,她睡觉的时候总是会这样子。
她不知是梦到什么?还是感觉到什么?猛然惊醒。
眼前却已空无一人,只有床帏在轻轻滑落。
她看着余了一丝空隙的床帏,发了一会儿呆,伸出手去,将床帏扯好,重新闭上眼睛。。
她知道,他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