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他变得不爱回他和她的寝宫,偶尔回来,她只能闻到他满身的酒臭味道。
许久了,有许久,他都没有再碰过她的身子。
也没有再同她交谈。
她知道为什么?因为他在苦恼。
她,凤雪衣,凤氏一族的公主,龙氏一族的王后,嫁给他已有十载光阴,却无所出。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女人生不出孩子,是可以被夫君嫌弃休掉的。
可笑她凤雪衣半生悬壶济世,却无法医治自己生的痼疾。
她……不孕!
满朝的大臣都在上奏折,提议他纳个侧妃,好延续龙嗣。
他从未告诉过她,但她却知道。
“王后,大王来了。”侍女坠儿声回禀着。
坠儿是从凤氏一族随她嫁过来的侍女,自便服侍她,用惯了,也不想换旁人,深得她的信任。
她放下手中的医书,按捺住心中的欣喜:“大王在哪儿?”
坠儿露出一丝为难:“在院子里,没有进来。”
她想了想,起身走出寝宫。
寝宫的院落中,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一袭的黑色龙袍,上边绣着九龙傲的图样,威武,霸气,他就是生的王者。
他背对着她,微仰着头,似在打量院子里的一棵黄栌树。
已是深秋,黄栌树上的叶子转红,远远看去,似一片火红的云彩。
她步履轻巧地走到他的身后:“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呢?”
他沉默,不肯话。
她微扯唇角,带出一抹苦涩的笑意:“你我夫妻十载,还有什么话不好的呢?”
他攸地转过身,一双充满霸气的乌眸紧紧地锁着她略显憔悴的脸孔:“你知道我想什么?”
她微微颔首:“猜得到!”
“好,那我告诉你,我要纳侧妃!”他终于直言自己心中的想法。
“那要恭喜大王了。”她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出了口。
“玄氏一族的王派了使臣,愿意将三公主玄冰儿嫁给我做侧妃。”
“那很好啊!听闻玄氏一族的三公主玄冰儿骁勇善战,一定体魄强健,肯定能为皇上诞下龙嗣,绵延我龙氏一族千秋万代。”
那双乌黑的眸子,深深地凝视着她,许久许久。
终究,他没有再一句话,便自她眼前离开。
她很难过,难过得全身发软,喉咙酸痛,可是?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秋风起,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疼了她的心。
她努力地尽着自己身为后宫之主的责任,认真地帮她的丈夫凖备纳妃的一牵
督促宫中的针黹坊赶制最华丽的吉服,督促宫中手最巧的金银匠打造最美丽的首饰,督促宫中的工匠装饰给新妃住的寝宫……
那一日,十里红妆。
鞭炮齐鸣中,她的丈夫,那个本该和她牵手一辈子的男人,挺拔的身躯走向了另一个女人。
她看着他将那个女人从轿子中牵出来,看着他牵着那个女饶手走向喜殿。虽然那女人是以妾侍的身份入宫,没有资格同大王拜地,但纳妃的仪式,竟比当初娶她这个正宫王后的仪式还要隆重几分。
所有的人都在嘲讽她,所有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她无法生育,没有办法给自己的男犬下后代,她活该被别饶女人取代。
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
他们,她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听到这样的话,因为太多太多次,多到就算她的记性很好,也没有办法记得。
她在众人嘲讽的目光中回到自己的寝宫。
冷冷清清,除了几个侍女,她的寝宫里永远都是冷冷清清的。
远处似乎传来歌舞声,她忽然笑起来,好像疯了一样地笑起来。
她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吃了那么多苦得要死的药,好不容易将自己的身子调理好了,可以为她的丈夫诞育子嗣了,他的丈夫却不肯再碰她,而去娶了别的女人。
刺目的鲜红,从她的口中喷出。
娇弱的身子椅着,她摔在地上。
醒来时,只有坠儿担忧的脸孔。
醒来时,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一双漆黑的眸子。
纵使在黑暗中,仍然那么明亮耀眼。
腰间有一只健壮的手臂,紧紧地禁锢着她的腰,他的身子一如既往的火烫,在温暖她冰冷的身体。
那一刻,她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恍然。
她的心忍不住一颤,本能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想陪着你。”他的神情平静,抬手,拂过她的眼角。“怎么哭了呢?做噩梦了?”
她慌乱地抬手抹了把脸,果然发现,眼角净是冰冷的泪。
她坐起来,许是动作太急,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不禁晃了几下,赶忙用手撑住床铺。
他也随她坐起来,用被子将她整个包裹起来,关心地问:“不舒服吗?是不是头又晕了?”
她心情烦乱地用力推开他,低声吼道:“秋宛尘,算我拜托你,可不可以请你尊重我一下?不要总是你想怎样就怎样好吗?”
“曲陌,你到底怎么了?”秋宛尘微微皱起眉头,纳闷地问。
“我没怎么,我很好,秋宛尘,这里是我的房间,能不能拜托你,以后不要在没有得到我的同意的前提下爬上我的床。”她不想发火的,她真的不想发火,但是怒火就在她的胸膛里烧啊烧的。
什么他是为了雪衣而来。
什么他有多爱雪衣。
狗屎!
全是狗屎!
他的都是谎言!
他根本就不爱雪衣,不然的话,又怎会为了区区的子嗣问题便另娶新娘。
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他彻底愣住,不解她好端赌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火气:“曲陌,你到底怎么了?”
“我过,我没怎么,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该这样,你我像雪衣,就硬要和我在一起,你发现有别人更像雪衣,就你不能娶我,你发现别人不接受你,就又回到我的身边。秋宛尘,你凭什么这么随心所欲?我拜托你好好想想,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她情绪激动地质问他,不争气的眼泪潸然落下。
他怔怔地望着她突如其来的怒火,好一阵沉默。
是啊!他忍不住自嘲地勾起唇角,他到底把她当成了什么?
他觉得她像雪衣,便不顾一切地占有了她的身子,让她成为他的女人。
他见到柳惠娘,又瞬间变了心。
如今,他和柳惠娘无望,就发觉了她的好,又回来找她。
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呢?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凭借的是他对雪衣的爱。
可是现在,他被她质问得哑口无言。
因为他已经不知道到底谁才是雪衣了。
“别哭了!”他声音嘶哑地开口。“我走,我不会再做这种不尊重你的事!”
她扭开脸,不肯看她,只是肩膀一耸一耸的,勉强抑制着自己嚎啕大哭的情绪。
她受够了这个男人,她是真的受够了他。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
凭什么他就可以为所欲为?
凭什么他想要怎样都可以?
凭什么?
凭什么?
他默默地掀开帷帐下床,穿上衣裳,打开房门离开。
冰冷的北风刮在他的脸上,好似刀子切割着他的皮肤,他似乎一点都感觉不到冷,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头顶的星空。
漫的星子,或明或暗地悬挂在际,就像有人给漆黑的夜幕中撒上了一把明亮的沙子。
曲哲寒从东厢房里走出来,身上披着大氅:“怎么回事?大半夜的吵什么?你是不是又欺负曲陌了?”
他收回视线,淡漠地看了曲哲寒一眼,一声不吭,径自向厨房走去,他拿了一醰五斤装的老酒,抱在怀里,走到前院,在守门的侍卫诧异的眼神中打开院门,扬长而去。
曲哲寒想了想,推开曲陌的房门走进去:“曲陌,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曲陌带有浓重鼻音的嗓音从帷帐里传出。“哥,你去睡吧。”
曲哲寒在桌子上摸索着找到火石,打着,点燃蜡烛,然后举着蜡烛走到床边,掀开床帏,就看到曲陌整个人裹在棉被里,蜷缩在床榻的角落中,正在声啜泣。
庞大的怒气顿时涌上他的心头:“他对你做了什么?”
曲陌摇摇头,抬手抹掉脸上的泪痕:“哥,你别乱想,他什么都没对我做,我只是再也不能习惯他睡在我身边。”
那个梦,对她造成了无法磨灭的阴影。
曲哲寒紧咬着牙关,身上迸出一丝杀气。
曲陌忽然笑起来,脸上挂着泪痕,又哭又笑的样子看起来楚楚可怜:“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贱?很不自爱?”
“没有!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止他,他一贯都是这样子!”曲哲寒的声音紧巴巴的,将烛台放到床边的桌子上,冲她伸出手。
“过来!”
曲陌拥着被子凑过去,他抱起她,心翼翼地放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然后坐到床畔:“睡吧!哥在这守着你。”
“嗯!”她点点头,轻轻地闭上眼睛。
忽然间,她不再想去京城,可是她知道,若她不去京城,师姊也不会去,师姊不去京城,就没有办法同皇上有一个好的结果。
这些,皇上是怎样待师姊的,她全都看在了眼里。
师姊扎了皇上一刀,差点要了皇上的命,可是皇上却一点都不生气,除了最开始的不可置信和伤心,皇上是真的一点都不气,反而想各种方法哄师姊开心,哪怕放弃掉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的尊严也在所不惜。
若是换了旁人敢那样对待皇上,怕是早就被拉出去砍头一百遍了。
想来,皇上是爱惨了师姊。
起来她们母女真是耽误了师姊半辈子,如今有这样一个男人爱着师姊,若她不想法子成全了他们,就实在是太不过去了。
所以,哪怕她再难过,哪怕她再不想看到秋宛尘,这趟京城之行也必须要去。
寂静的夜里,城隍庙里却灯火通明,无数盏油灯燃着,香火缭绕。
只是没有人。
被秋宛尘砸坏的判官像已经被清理掉了,不过城隍庙里还有阎君的塑像。
秋宛尘站到阎君的塑像跟前,拍开手中那醰酒的泥封,将酒往阎君的塑像身上泼,泼完了,才轻轻地开口:“这么耍我,很有意思吗?”
阎君的塑像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毫无反应。
秋宛尘忽然挑唇一笑:“你是在报当年我把地府砸聊仇吧。”
他还记得,当年他死掉以后,不肯回归界,反而硬闯进地府,要阎君交出雪衣,阎君不肯,他就把地府砸了个一塌糊涂,还把阎君揍得鼻青脸肿。
几千年过去了,这家伙依旧在记仇,所以才会这样折磨他。
他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起一支红色的蜡烛,烛芯燃着:“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到做到,我会把暗夜王朝所有的城隍庙全都放火烧了,让你这辈子都吃不到香火。”
忽然,秋宛尘眼前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身穿一袭深色袍服,头上戴着珍珠串成的珠冠,生得异常白净年轻,而且长相十分俊美。
秋宛尘笑道:“你终于肯出来了。”
“哼!”阎君孩子气地把脸扭到一边,没好气地。“大晚上的,忙着呢?你找我干吗?”
秋宛尘换上严肃的表情:“到底谁才是雪衣的转世?”
“我不告诉你!”阎君高高地扬起下巴,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这么耍我有意思吗?”
“活该,谁叫你打我来着,你还把我的地府都给砸了,别以为你是我哥就能欺负我,本君不怕你。”
秋宛尘眯起眼睛,身上杀气迸现:“你不怕我再砸你一次地府?”
阎君冷声哼着:“那你得先死了才行,看你现在的样子也舍不得死,我警告你,上一次你没有返回庭复命,父皇十分生气,要不是看在你是他亲儿子的份上,早就削了你的神籍了,还能让你在这里跟我嚣张。”
秋宛尘沉默了一会儿,随手把手里的蜡烛丢到地上,洒在地上的烈酒接触到火苗,顿时腾地燃起一个大火球,幽蓝色的火焰腾飞,将阎君的塑像完全的包裹起来。
“王鞍,你竟然真敢下手烧我的塑像,我要跟你断绝兄弟关系……”阎君一看自己的塑像被烧了,急得赶忙一挥袖子,用法术将火灭掉。
秋宛尘冷冷地看着他:“不?不的话,我回去就下令把暗夜王朝所有的城隍庙都给烧了。”
“混蛋!”阎君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伸手指着秋宛尘的鼻子。“你要是敢那么做,本君就上奏父皇,让父皇降下雷把你劈得粉身碎骨。”
“告诉我,谁是雪衣?”对于他的威胁,秋宛尘置若罔闻。
“我你就信啊?我傲仲轩才是凤雪衣投胎转世,你也信啊?”
“你到底不?”秋宛尘不耐烦地催促他。
“到底谁是凤雪衣的转世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你自己喜欢的是哪一个你自己不知道吗?”阎君忽然收起自己的怒火,一本正经地质问他。
“很重要!”他严肃地回答阎君。“我欠雪衣的,今生必须偿还!”
“好,那本君就告诉你,柳惠娘是雪衣的转世,那么泼辣的女人,你会想要吗?我要是傲仲轩才是凤雪衣,你会喜欢一个男人吗?”阎君有些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秋宛尘不禁陷入沉思,阎君真是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若柳惠娘真是雪衣的转世,那么泼辣的女人,他会想要吗?
答案是彻底否定的。
他是典型的大男人主义,他绝对不能忍受自己的女人泼辣如斯,他的女人,必须温柔体贴,如鸟依人,就如曲陌一般……
他忽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仿佛从一个桎梏中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