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六百年
走了大半的山路,唐棠四个终于来到山上。望着山上的那座不大的寺庙,三人在黄昏里敲开了庙门。
庙里住着不到十个和尚,住持是一位白发白须的古稀老僧。听到四位年轻人要在庙里借宿,老住持似乎脸色有些异样,可望着庙外的十万秦川,似乎知道拒绝这四个孩子,他们就要露宿荒野,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老住持亲自把他们安顿到一处干净僧房里。
色渐晚,赶了一路的唐棠他们也都倦了吃了一顿素斋,就各自休息了。
望着秦川深处的满星斗,只见一轮皎洁满月高挂于上,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是正月十五了。
唐棠望着上月亮叹了一口气。
他是今年二月份下的祖龙山,如今已经出来快一年了。
山上的唐梨可还好、山下祖龙村里的那群厉鬼究竟咋样了,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想着想着,唐棠枕着秦川的呼啸寒风入了眠。
夜里,唐棠出来如厕,发现前方大雄宝殿里烛火煌煌,他忍不住走了过去。
佛前有老僧长跪不起。
老僧身后,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
老妪佝偻着身子,手里挑着一盏上面写着两行字的荷花灯。
“又过一甲子了啊……”老僧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停下手中盘动的佛珠。
老妪点头:“是啊,又六十年了。你……还是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老僧长跪佛前,道:“你当年早已嫁为人妇,我也已经皈依我佛。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老妪欲言又止。
此时山上突然起了大风,吹灭了一殿的烛火,只余下那盏荷花灯在风里摇曳着,却倔强着不肯熄灭。
“当年,是我负了你,你怨我,我不怪你。”老妪满脸凄然,他望着手里的荷花灯,仿佛回到六百年前。
那年上元节,暗香盈盈、凤箫声动。
有位美丽的富家俏千金写了一个灯谜,挂在了太安城大慈恩寺外。
灯谜是两句:春去也,花落无言。谜底,则是她的芳名。
大慈恩寺外的灯谜渐渐的都被人解开,唯有她的那盏荷花灯高悬寺门之前,倔强亮着。
这时,一位头戴方巾、身穿疑赖目∈樯敲路过,看到花灯上的灯谜后,稍加思索,便提笔在那盏荷花灯上写出了谜底:
榭。
这位名叫谢榭的女子仰慕书生之才,便上前与秀才见了礼。
故事由此开始。
书生与谢榭渐渐相知。
最后又像戏文里演的那样,渐渐相爱。
兴许是世间太多这样的故事,所以故事的结局也和戏文总是相同。
谢榭的家中嫌弃书生寒酸,三番五次棒打鸳鸯。
书生缕遭打击,竟连考取功名的心也冷了,开始整借酒消愁。
谢榭见那书生就此沉沦,最终也没坚持下去,写了一封极端伤饶书信,嫁为人妇。
……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也该了结了。
可命运却总是让人难以捉摸。
谢榭的夫君是一位商人。有一次,她随夫入蜀,夜宿寒山,又遇见早已出家多年的书生。
这时的书生,已经青灯古卷、长伴佛前了。
原来,当年在谢榭披上嫁纱的那,他也披上了袈裟。
她披嫁纱,他披袈裟。
她出嫁,他出家。
多年后。再见到当年旧人,谢榭心底最深处苦苦压抑的情愫终于汹涌而出。
可那时山上站着的,是一位心如止水的和尚,而不是当年那个儒冠襕衫的书生了……
此去经年,故人长归。
自从重逢故人之后,谢榭每隔六十年,都会在上元节这来到山上寺庙里。
她不是想与他再发生些什么,她只是求一份解脱罢了。
可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书生,却连一眼也不愿意看她。
……
六百年了。
眉眼已经不再温柔的谢榭望着长坐于佛前的老僧,流泪道:“孙郎……”
“施主,此间只有老僧当心,没有什么孙郎李郎。”老僧打断了谢榭的话。
谢榭满脸黯然之色,了句“我懂了。”
转过身,蹒跚朝佛堂外走去。
她仿佛没有看到门前站着的唐棠似的,提着那盏摇摇曳曳却始终不灭的荷花灯,在夜幕里朝山下走去。
唐棠目送老妪颤巍巍走出佛堂,他走进佛堂里朝老僧道:“大师,山上风大,婆婆一个老人,怎么下山?”
老僧仍是没有回头,出的话像是在打机锋:“当然是怎么上山,就怎么下山。”
唐棠见都这个时候了,这个老僧竟然还与他打机锋,脸上隐隐作怒。
老僧与那位老妪的恩怨他懒得去管,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有什么心结解不开?
这时,翠花寻了过来。
原来唐棠出门的时候他就醒了,见唐棠迟迟未归,翠花心中担心,于是跟了过来。
看到翠花,唐棠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对翠花道:“翠花,刚才从这里走了一位提着花灯的婆婆,我怕她夜里下山不安全,你赶紧跟上看几眼。”
“好。”翠花点头,朝那条唯一的上山路追了过去。
佛堂里再没旁人。
唐棠走到老僧的身旁,劝老僧道:“大师,我不知道你与那位婆婆有什么恩怨,却知道可你们佛门从来都是讲究一个‘放下’,还有一个‘自在’。大师既然出家,更应该慈悲为怀,为何这么多年来,都不肯给那位婆婆一个‘自在’?”
老僧没有话。他盘动手里佛珠,仿佛入定了一般。
见那老僧不理自己,唐棠再不废话。既然话不投机,多何用?
唐棠刚要离开,就见翠花从外面奔了回来。他刚见唐棠,就皱起眉头道:“我沿着咱们上山的路追了许久,没见有人下山。”
唐棠惊疑,也朝着上山的石台阶那里赶过去。可石台阶蜿蜒而下,哪里有刚才那位蹒跚老妪的身影?
“怎么回事?那婆婆腿脚又不好,还打着一盏灯,按理就是走的快些,也能看见啊……”唐棠心的中惊疑不定。
他朝佛堂里望去,只见漆黑的夜幕里,一位老僧端坐在佛前。
他手中盘着一川佛珠,一盘,就是一个甲子:“六百年了,终于还是走了、走了……我佛讲究因果,今生贫僧不回头,来世,也就没了因果。”
他手里的佛珠越转越慢,嘴里着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话。
“当年你一封绝情信递到我手里,我如何不知你这是看我整日颓废,想要彻底忘了你振作起来?”
“你生前上山,死后上山。一甲子来一趟,只求一句原谅。”
“不是不肯原谅。从来没有怪过,如何原谅?”
“不愿回头看你一眼,是因为你的模样,始终记挂在我心上啊。”
“佛前诵经一甲子,不求往世,不问来生。只愿我佛能佑你此生平安、周全。”
“参了一辈子的禅,不参岁月荏苒、不参人情冷暖。”
“唯有你是我的禅,这些年,无惧山高水远。”
……
老僧缓缓闭上双眼。
他用六百年年岁,参了一枕黄粱。
梦醒了,他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禅房里,老僧生于籍籍,死于无名;下山的路上,一盏荷花灯颤颤巍巍地亮着。
翠花告诉唐棠,并未看见什么老妪。
所以山下老妪,
是人?
是鬼?
亦或是,一缕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