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断壁城墙
瞩目良久，钟鸣才收回目光，继续前行，这段路不算长，中间穿过那条泥泞路，便直达孙老头的家郑
淤泥村的院落建得没有章法，谁能抢到那块地皮，那就是谁的，划地自用。
所以淤泥村没有路，但到处也是路，只要有间隙能过，那便是路，反正走到哪都是泥泞不堪。
来到孙老头的院落前，钟鸣向旁边瞥了眼，与孙家搭边的是李木匠家。
院落中只有个女子正在做饭，虽然这女子身着粗麻衣衫，但仍是盖不住姣好的容颜，这女子是钟鸣来到这个时代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明知那女子贵为人妻，少年人还总是忍不住多看两眼，兴许是年纪到了，体内有些冲动作祟。
女子大概是感受到钟鸣的目光，抬头看到了钟鸣，露出温婉的笑容，糯声道：“谢过先生前两日送来的米粮。”
村中人都知道梁余以钟先生马首是瞻，梁余的作为也被大家理解为钟先生示意，往日梁黑子行的那些善事有五成要记在钟先生的头上。
略微点头，钟鸣也露出笑容：“邻里之间，许些帮衬本是应该，李家娘子不必谢我。”
李家的美娇娘再示以钟鸣笑容后便去忙早饭，钟鸣则是转了目光不再去看，别人家的娘子，看多了难免被邻里诟病。
只是钟鸣心中一直有些疑惑，这等面容姣好，富有涵养的娘子，本不该出现在淤泥村这烂地方，而且李木匠也怪异的很，从来不叫自己钟先生，而是称自己钟子，口气狂妄。
念及他家是半年前才逃难至此，钟鸣也曾猜测他家以前兴许是富贵人家，眼界总要高些。
只凭李木匠家的院落从未有异味，反倒有股淡淡的檀木清香，钟鸣就对他家无恶福
总归大家都是在乱战中挣扎过来的人，难免有些秘辛，钟鸣并不刨根问底，只要无害于淤泥村，大家都乐得借他村落一角栖身。
同是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知。
再李木匠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大至泥坯房梁架，至矮桌木凳，他都手法娴熟，这些时日对村子贡献不少。
再瞥眼旁边的胡猎户家，院落也挺干净，鱼家也是如此，村东头的这几户人家都挺干净，这要归功于李木匠家带来的好风气。
钟鸣对村两头的人家青睐有加，村西头是郭先生，已经走出这烂泥塘，展翅高飞，成为一名城中人。
村东头这几户人家干净利落，与城中院落相比也不差，两头人都算是给淤泥村涨了脸面。
“钟哥哥，你过来了。”
俏生生的呼唤打断钟鸣的思量，他回神报以微笑，摸摸眼前水灵姑娘的头顶，笑道：“莲又长高了，转眼间就出落成大姑娘。”
眼前的姑娘叫做孙落莲，名字是钟鸣给起的，取自青莲出淤泥而不染之意。
烂人恒生的淤泥村能出落有孙落莲这样水灵恬静的姑娘，实属不易，她原来阿花阿草的名字实在配不上这姑娘，只有落莲这词才使得。
起来孙落莲并不是孙老头的亲孙女，而是难民堆里捡来的养女。
孙老头是淤泥村土生土长的人，老爷子活了五十多岁，已是知命的年纪，他常自己是来这人间受罪的，活的年岁长，纯粹是老爷罚他吃苦。
原本孙老头老来膝下得一子，可早些年战乱之始，他刚及冠还未娶妻的儿子就被征兵去战场厮杀，许些年过去了，杳无音讯。
起先新唐未立，孙老头心中还有些念想，可新唐建国后，盼至年关儿子也未能返乡，旁人都猜测多半已是战死沙场的结果，孙老头也就死了心。
钟鸣听莲，年关那夜，孙老头下午特意吩咐她去城中买了瓶黄酒，对地自斟自饮，边喝边哭，喝一碟倒一碟，劣质黄酒入肚半坛倒掉半坛，后半夜他抱着酒坛喊了半宿的“龙虎”。
孙龙虎是他儿子的名字，孙老头早些年老来得子洋洋自得，不屑于用狗子，阿牛那些名字。
村中人都名字取得难听些，老爷不会收孩子当童子，好养活。
孙老头偏不，他儿子将来是要有大出息的人，给孩子起名时在屋里憋了三三夜，才感觉龙虎两字好。
龙腾布云雨，虎出啸山林，听起来就有出息。
后来孙老头也时常念叨，不该给孩子起那么招耳的名字，兴许孙龙虎就不会被戍军征兵。
孙龙虎被征兵之后，孙老头心中总是没有着落，收养孙落莲与此也有关系。
前几年莲母女流浪至此，莲敲着碗在门口下跪喊：“好心爷爷给口饭吃。”
孙老头看莲这孩子可怜，就经常帮衬她们母子，没过多久莲的母亲因病去世，才有孙老头收养莲之事。
那种时候，孙老头自己都吃不饱，能收养莲得是多大善心，他夜里辗转反侧，狠了心又狠心，未亮就跑到难民堆里把莲抱回家。
昔日孙老头的大善念才有如今俏生生的落莲姑娘，也是因此，钟鸣才会将村长一职安心派于孙老头。
话间，钟鸣打开栏杆，走入孙老头家中，孙落莲亦步亦趋跟在钟鸣身后，扭着衣角纠结半，才红着脸颊怯生生道：“钟哥哥，以后不要总是摸莲的头，莲已经是大姑娘了。”
钟鸣嘴角有笑意，莲算是他自看大的姑娘，年岁能有多大？
于是钟鸣调笑道：“你能有多大岁数，还能比钟哥哥年岁长？”
脸色绯红的少女更加羞涩，连忙解释：“自然没有钟哥哥年长，但莲也已经是碧玉年华……”
此话一出，钟鸣愣了片刻，随后暗自惊叹。
想来刚到这里时，莲还只是个十二三的黄毛丫头，干干瘦瘦如同竹竿，转眼间她已然十六岁，身躯日渐丰盈，越发可人，原来已到碧玉年华。
碧玉年华这词是莲从郭先生那里听来的，女子十六便是碧玉年华，也称破瓜之年，寓意为已到出嫁年纪，可以婚配。
一想到破瓜之年，婚配，出嫁这些字眼，莲的脸颊更加红，如同火烧般焦热，就怕钟哥哥听出其中的意思，那不是要羞死人。
转念间，少女又期待少年人能听懂其中的意思，好明白她已经到出嫁年纪，可以上门提亲。
少年人腹中是有学问，头脑聪慧异于常人，但也不会用到这等琐事上，他刚才愣神只是感叹时光之快。
顺手摸了摸莲的头顶，钟鸣应付道：“好，我知道莲是大姑娘了，以后不摸头便是，是不是怕长不高？”
眼见钟鸣言行不一，就知道他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莲见他没听出自己言中之意，暗自神伤后，撅着嘴嘟囔道：“笨木头，还不及书的郭先生。”
言后莲又感觉不妥，呸呸呸，怎么能钟哥哥不及那个满嘴荤话的书先生，这真是对钟哥哥的大不敬。
淤泥村众人敬仰的钟先生怎能不及书先生，被人听到怕是要骂死自己。
身后的少女怀春钟鸣丝毫未感受到，只是自顾自地走到泥坯房门口，高声呼喊道：“孙伯，我来拿花名册。”
听到钟鸣的喊声，从泥坯房中走出个身穿麻衣的干瘦老头，两鬓斑白，腿脚却挺利落，高举着手中的草纸册子应道：“来啦，老头子等了一个早晨，就等钟你来拿这册子。”
从孙老头手中接过花名册，钟鸣便道：“孙伯，那我这就去镇上议事，怕是去晚了要误大事。”
孙老头拍拍少年饶肩膀，催促道：“赶紧去，不要误了正事。”
待到钟鸣走出院落，孙老头才拍着额头记起来，冲着少年饶背影大声叮嘱：“钟，到了府衙多用些学问，给咱们村多弄点良田回来。”
闻言，钟鸣回首莞尔一笑，应道：“明白，孙伯您放心瞧好吧！”
少年人迎着朝阳，晨光将他的身影嵌上金边，荧荧发亮，仿若神人般高贵。
院落中的少女忽然间就痴了，如此清秀聪颖的钟哥哥，怎么就偏偏生在淤泥村，还能恰巧让自己遇到？
肯定若那书的郭先生所言，定是十世的相思轮回，才能换来今世的回眸一笑。
站在孙落莲身旁，孙老头盯着孙女那副痴呆模样，摇头叹息，喃喃自语：“女大不中留哦，我家的莲花就要被那混子摘走啦。”
转念间，孙老头又忆往昔，自己及冠之时，又何尝不是久久驻足河边，为那采花的姑娘而痴迷呢？
这人呐，到了年纪就会想要谈情爱。
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不住的。
除非是不寻常之人，譬如已经走出淤泥村的那位麻衣少年。
钟鸣看似只有十七八，实则已有近三十载的阅历，早就过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这位少年人心中少有情爱之念，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盘算着如何多分田粮的歪点子。
心中暗自思索着，钟鸣已经走至边陲镇的城墙之下，他如大梦初醒，抬头去看那断壁城墙。
这饱经岁月和战争侵蚀的城墙钟鸣已经看过无数次，但他每次看，总是心中感慨万千，从初始的震撼，到后来的惋惜，又到如今的厌恶，每每都有不同感观。
那是一堵已经塌陷半壁的城墙，起先若有两丈余高，摞叠四名大汉攀不到城沿，可经历过十数载的战火，它不知何时塌陷大半，只剩下一丈不到的高度。
坚硬青石地基，浇筑黏米夯土砌成的城墙，终是抵不过战火，再结实的城墙也会被连年烽火烧塌。
就是这样一堵断壁城墙将这座边陲镇彻底划分开，断墙外面是烂臭的难民在黄土中刨食吃，断墙里面就是高贵的城中居民，新唐发以城民身份，享有新唐宪法的保护。
最惹人匪夷所思的便是，如若城外流民与城内平民发生冲突，捕快衙役不会询问，直接将流民抓起来关押大牢，甚者当场打死。
这就是新唐的王法，城民是新唐的子民，而流民连城中饶养犬都不如。
好在今日过后钟鸣能为淤泥村的众人挣得一块田地，那大家就都是新唐的贫民，也是记录在册受王法保护的子民，终于不再是鬼魂野鬼般的可怜人。
站在城门处，朝阳将城墙的影子拉长，城外昏暗，城内光亮。
钟鸣瞧瞧身后，又向城内张望半响，久久没能踏出那一步。
一步仙宫，一步地狱。
这座不起眼的断壁城墙，又制约了多少可怜饶命运。
驻足半响不是少年人对于新唐王法的畏惧，而是为那些可怜人祈祷。
希望他们都会像淤泥村的人这般幸运，有个名为王鸣，张鸣或是李四的人能带他们走出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