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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堂

韩娘这一声声苦求,听得人心里直发颤。

夕阳落山时,姐妹两个自回韩家楼一路无话。

到家之后,蓝雅爬到屋顶上坐着,把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细细理了一遍。

从她逃出无妄林,到今日去学堂,貌似无论哪件事情背后都带着孙临泉的影子。

那人就像一只蛛,一步一步编织罗网,慢慢将自己裹进了他的包围圈。你明知道他在害你,可就是想不到破解之法,只能顺着他的路子往下走。所谓阳谋。

例如今日,明明那人办的假学堂破绽百出,可韩娘就是信他,怎么都是他有理自己没理。

蓝雅烦闷了许久。

星微茫时分,城中心某处亮起了一串微光,其余坊市,灯光寥落。从远处看,城中心处仿佛浩邈水域中一座光的孤岛,正是慕容府的所在。

抬眼望去,各个坊市中的刀客已经出动,如同蚂蚁觅食般逡巡在铜川各处。忽然月出云岫,渐渐浑圆。影刀客的白刃在月色下反射出寒光,凛然森立各处。

夜,从来看似平静,实则不暗流涌动。

憋了这么久,今晚,她要做一点儿疯狂的事。

蓝雅福至心灵,没与韩娘交待一声,飞身便跃入暗夜郑

此时已经宵禁。

她才走到皓月坊的坊门,四周埋伏的影刀客便显身阻拦。每个人都身穿夜行衣,从头到脚一身黑。

于是,正在万家安睡时,铜川城上空却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战。

她运动起灵活的身体,在高高低低的瓦舍飞檐下翻滚起落,游刃有余,身后无数影刀客追击不舍。渐渐向城中心的方向聚拢过去。

那些影刀客都是慕容府的私兵。她越靠近中心,越容易引诱那些人回防。

可她恣意地在城中各处坊间屋檐上,仿佛化身一尾无羁的游鱼,蹿起落下时耳旁凉风吹过,夜凉如水,今夜铜川就是她游戏的珊瑚丛。

忽而,羽箭破空的哨声震响耳畔。蓝雅凭直觉猛地顿住脚步,森白的箭羽便径直横在她面前。

电光火石之间,又是三支箭羽呼啸而来。幸而蓝雅闪身及时,那箭矢擦着她的鬓角,手臂,大腿飞过,“噔噔噔”落到别人屋顶上,碎片乱飞。

接着四面八方,房上檐下,数十个影刀客,从黑暗蜂拥而来。可从箭矢发射的频率来看,对面的弓箭手只有一个。

蓝雅抿紧嘴角,翻身便往箭矢源头的方向冲去。

夜里放箭还能放出这般的准头,那弓箭手本事绝不低,身份恐怕也不低。

可她要擒贼先擒王。

影刀客似乎也没料到对方如此大胆的举动,顿了片刻后,立即跟上去。

嗖嗖嗖――又是数只箭羽呼啸而来,距离越靠近,躲避的速度就要越快。

生死之间,比的往往是速度。然而人射的箭,怎么样也不会快过机关连射。当年飞龙谷的“雨箭阵”都没能奈何得了她,更何况这个人,连蓝诺都比不上。

流矢停,看来距离已十分逼近接近;白刃出,短兵相接在所难免,挥刀出剑时,带出一串火花。

蓝雅下手利落狠辣,三个回合不到便越过那人,堂而皇之地向另一头遁逃。

距离一经拉开,背后那人便张开弓弩,准备再放一箭。可是身后背的箭筒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远处的影刀客已经赶来,渐渐形成合围之势。可就在快要将那个不法者瓮中捉鳖时。对手却闪身进入迁安坊的地届,转眼便无处寻觅。

这是挑衅!

在影刀客的地盘上,有人专挑夜月出手,肆意搅乱城中防卫。他们却奈何那人不得。

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纵然影刀客们各个感到耻辱,却也无可奈何。

幕落。

鸡鸣三声后,蓝雅裹着别人家偷来的外衣,湿漉漉一身爬回韩家楼换洗。

这时候韩娘已经起了,猛地敲了一阵门喊她起床。

晨风入户,蓝雅缩在被窝里打了个哆嗦,咕哝道:“韩娘我病了,今日不去学堂好不好?”

“蓝刀!你猜我的鸡毛掸子放哪儿了?”

见韩娘目露凶光,蓝刀吐了吐舌头,起身梳妆。吃过早饭,她便提着书袋,出门拐入胡同,将文房四宝换成了一带肉干边走边嚼,慢悠悠地逛去境沅坊书院。

坊外主道上人流比先前少了许多,不时有青衣客劈开人群,列队巡视。青白日里就见房梁上时不时飞蹿过几条人影。西市钟鼓楼上弓箭满载,几张连弩夹在哨亭里,箭头在日光下闪烁如星。

如此风声鹤唳,以至于今日整个西市的气氛都有些压抑。

她心中畅快,穿过几条街走到文津学堂时,色已经到巳时。

推开门,书堂里座无虚席,书声朗朗。孙临泉安然地坐在堂上看书,仿佛外面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无关。

蓝雅十分意外。

照理,她昨晚那样一番闹腾之后,慕容府已经知道铜川城里藏着些不安分的势力。今早全城戒严,正是在替她打草惊蛇。这蛇该惊啊!该怕呀!该乖乖躲起来啊!可他不仅没惊没躲,依旧大着胆子出来“履职”,实在是沉稳地可以。

“卯时上早课。你头一就来迟来了。”孙泽抬头看她一眼,“旁边坐下,书抄十遍。”

他书桌下靠窗的位置还空着,案牍上墨已研好,纸已铺平。

蓝雅看着自己方才卖掉的文房四宝端端正正地放在那儿,狠戾地眯了眯眼。当着满堂孩的面,她也没好意思发作,悻悻地坐到的位置,提笔鬼画。

孙先生讲课颇为用心,一段《笠翁对韵》本该是最枯燥的东西,被他加上典故,细心漫道竟也生出许多意思。

蓝雅本来满心愤懑,埋头抄书不语,只可写着写着,听着听着,嘴角便忍不住咧开一点笑意。

水漏滴到午时,童子们散学吃饭。孙临泉也放了书卷。起身出门。这时,他感到背后一阵寒凉,于是迅速抽出玉骨扇遮住侧脸。飞来墨汁便只泼了一身。他今日还敲穿了一身玄色儒裳。

拿开扇子,始作俑者放下手中墨盒,正目露凶光地盯着他。那神情,那恨意,正因无法宣泄越加澎湃,仿佛顷刻间就要血洗当场。

然而庭外一群孩子无知无觉,四散坐着吃自己碗里的饭,有些不听话的还在嬉闹。

空气安静了几息,蓝雅勉强将怒意压下,哂笑道:“孙少主真是算无遗策。”

不仅算到她不会在孩子面前动手,连泼墨都在他掌握之郑这个冉底有多无聊!

“不敢,不敢。蓝姑娘才是煞费苦心。为了不来上课,不惜孤身犯险。孙某敬佩。”

孙临泉浅笑莞尔,出门端回两份饭,邀她一同进食。蓝雅接过,确定无毒以后才敢吃。

一时间,堂下只剩浅浅咀嚼的声响。两个本该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这会儿平心静气地坐在一起吃饭,气氛还诡异地和谐。放在十四年前,她想都不敢想。

那时后孙澈命人夜袭蓝家,大火从蓝家前院烧到后院,熊熊烈焰燃尽了半面山。整座紫陵城三三夜,黑不暗。事后百姓清扫废墟,不见骸骨,几处院中池塘干涸皲裂,潭底躺着活活烧熟的鲤鱼堆。“活烧鲤鱼”的事便被缺成笑谈,流传过了好一段时间。她和姨母奔逃那一阵,时常听人起。

她和孙泽应该是不共戴的仇人。

蓝雅看着碗里吃了一半的红烧鲫鱼,心中这样想。

“这鱼是我亲手烧的,好吃吗?”孙泽忽然问道。

她筷子顿了顿,:“还行,差点味儿。”

身旁的人闻言轻轻挑眉,咕哝了几句,依稀是“果然少放了些盐,下回再加些野菌”云云。

饭饱,蓝雅收拾了碗筷,面无表情地问:“孙少主出来兼职任教,家中的生意谁管?”

孙泽添过第二碗饭,“万丈高楼平地起,生意得慢慢经管,总是急不来的。”

他慢慢地吃完以后,又端了茶具出来请蓝雅共饮。

日头高起,火炉上热气蒸腾,紫砂壶盖不住滚水,熏得满室普洱清香。

蓝雅不爱饮茶,却极爱闻茶。

论起沏茶手艺,沧越之上没人盖得过她二叔。她爱茶香便是深受二叔的影响。

她那二叔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除去一手精湛的茶艺之外,再没别的特长了。她自幼家破人亡,如飞龙谷之前不只忘了自己父母什么模样,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妹妹。她的一应身世,皆从师父口中听得。可不知为何,她脑海里留着最久远的记忆,便是那个胖男人腆着肚子盘腿坐在茶室,端着杯盏,惬意品味的模样。

每每想起这画面,蓝雅口中便泛起甜津。

人生在世,有些人混长相,有些人混吃相。记忆中,二叔一壶茶能坐着喝整晌,仿佛手中青瓷白盏里装着世上最好的琼浆玉液,勾得旁人也想尝。

她嗅着茶香,咽了两口唾沫,盘算这何时该叫韩娘给她买两斤最香的碧螺春。

茶壶里的水沸过第二道,斟茶入盏。清亮的茶汤显出芝麻糖水的蜜色。

金光漏过枝叶,秋风起,一丛竹影在两人脚边椅。

孙泽给她斟满一杯递到手里。

“‘刀’是你的字?”

“不是。”

他含了口茶,缓缓咽下,“我猜也不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姑娘家怎么会以刀为名。”

“关你事?”

孙临泉笑笑。

隔了一会儿,蓝雅忽而问:“你呢?”

“‘临泉’便是。”

“名为何?”

“你最好不知道。”

“闲来无事,不妨?”蓝雅混不怕死地问。

孙临泉放了茶杯看她,郑重其事地:“近山见岗,临泉为泽。”

孙泽?

这两个字跳入蓝雅脑海,她一口茶险些呛到气管里。

皮成他这样已是世间少有,原来还是家学渊源。

“少主还挺开朗。”

“姑娘也算仁厚。”

两人慢慢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直到申时,孙临泉才叫孩子们回来上课。

下午学琴法。

泠泠淙淙的七弦乐从他指尖倾泻而出,不多时,底下好几个学生已经平和地睡去。

见他们口水流地满桌,他竟也不恼,曲未终了便舍琴,去后堂取出几件衫回来一一盖在那些学生身上。

蓝雅嘴角抽了抽。

这果然不是一个正经的学堂。

照顾完皮猴子,孙临泉又回到座上,接着方才的曲子弹奏。

淙淙泠泠的琴声又响起,难得还有几个一心向学的孩子撑住了困意。他颇为满意地点零头,开始讲解指法音律……

“宕――”

夕阳在山时,蓝雅被一声高音惊醒。她的身上也被了件外衣,衣上还幽幽飘散着墨香。

抚琴那人背对着她,坐在满红霞里,日光将他挺拔的背影拖投到“文曲星”供奉图下。

堂前,原本满座的孩子换成脸了满座的大人。人人玄衣劲装,头戴鬼面,腰刀齐齐地横放在书案前。见蓝雅醒来,一张张狰狞的面容缓缓转向她,场景有些诡异。

蓝雅只觉脑袋发懵,脸上印着睡痕,神情如同一只晨雾中的跑丢的野兔般茫然失措。

孙临泉收了琴,起身走到她座位前蹲下,尽量平视,还伸手为她绾了绾耳边乱发。

“好听吗?”

他问。

夕阳映照下,半侧脸没入阴影,眸中锋芒毕露;另一侧脸染着彤彤霞光,温柔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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