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迷雾重重(三)
半晌过后,箭雨方止,陆恒身旁的箭杆几乎堆成一座丘。
这时雾对面有人声呼叱道:“快去看看有没有活口!”话间只听一阵嘈杂的脚步,几名官兵持着长矛走过来。
他们见到陆恒和赵浣,吓了一跳,举起长矛喝道:“什么人,赶紧把武器扔了!”
陆恒道:“我们两人乃是人质,并不是匪帮。你们休要抓错了。”
官兵却一瞪眼:“是不是匪帮你了却不算,面见我们老爷后自有分晓。赶紧把手里的家伙给我扔了!”
这时另一名兵丁却道:“那个女子……别躲,就是你呢!我看你怎么这么眼熟?莫不是……”
他一下愣住了:“莫不是赵姐不成?”
其余人听了都是一惊。谁都知道县太爷赵煊有个妹妹,平日来极受骄纵,全县上下无人敢惹,刚才那一通箭若是射伤了她,只怕赵大人非得将开过弓的人挨个扒皮不可。
赵浣冷冷道:“不错,就是我。怎么,你们奉了我哥的命令来杀我不成?”
官兵头儿立马赔笑道:“姐这的是哪里话?大人平素对您最好,咱们这些下人都是知道的。请您千万别笑。”
赵浣道:“既然不想杀我,为何要一直放箭?若非这位陆公子,我怕是早成刺猬了。”
官兵一缩脖子道:“人……人只是奉命缉捕盗匪,哪成想这群贼胆大包,把主意都打到姐您的身上来了!人这里给您赔不是了,望您嘴下留情,可千万别捅到令兄那里去。我……我代众位弟兄谢谢您了!”
罢躬身拜下去。赵浣本来也没打算为难他们,摆手道:“算了算了,就这样吧。快送我和陆公子回去。”
兵丁如蒙大赦:“得嘞!”然后朝身后大喊:“弟兄们,送姐回府!”
陆恒和赵浣坐在马车中,周围有三五百士卒步行相随。
一名县令能调动的军队有限,五百人几乎已经是极限了。与银铃公主相比,他们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又趁雾突袭,自然马到成功。
如此看来,这位赵县令调度得当,也是个真正的人才。
但虽然是回家,却只见赵浣愁眉不展,一脸阴郁。
陆恒问道:“你不愿见你哥吗?”
赵浣道:“何止不愿见他?只要听见‘赵煊’这两个字,我便想远远跑开。”
陆恒道:“我虽然不该多事,但仍想:你是不是对你哥有什么误会?为什么一提起他就跟仇人一般?”
赵浣压低声音道:“表面上那些东西都是装给你们看的,你们不了解赵煊这个人。他……他害死了我爹,这仇我一定会报的!”
她深吸一口气:“陆公子,我相信你,所以请你替我保守秘密。好吗?”
陆恒安静的点零头。
赵浣道:“我之所以热衷于调查各类案件是有原因的。
六岁那年,我经历了一仇灾。当时人们都以为那是意外,但实际上我知道,所谓‘意外’根本不存在于世上。
我爹爹是个不及第的秀才,考了大半辈子试,一事无成,把我娘都气走了。但越是如此,他便越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也就是我哥身上。
实话实,我哥念书很用功,念得也确实不错,这一点是不能否认的。
但即使再用功的人也难免会出纰漏。
有一次他把‘礼之用,和为贵’中的‘和’字写成‘合适’的‘合’了。这本是个错,改了也就是了,但我爹却非常生气。因为他当年考举人时便是因为这个错误而断送了大好前程。
往事再现,岂能让他不痛心疾首?
他跑出去拿了根荆条抽我哥,直抽得我哥满身是血。边打还边骂道:‘一字之差,谬之千里!我让你不长记性!让你不长记性!’
我知道,他不光是在骂我哥,也是在骂他自己。
最后,荆条抽断了,他也打累了,便靠在桌子旁沉沉睡去。
我本躲在门外,这时像进来安慰我哥两句,却见他冷冷的盯着爹爹,手中扣着那块沉重的砚台。
我吓了一跳,低声问道:‘哥,你干嘛呢?’
他见我来了便松开手,道:‘没干嘛,不关你的事。’
我注意到,他虽一身的血痕,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掉。
我又问道:‘哥,你没事吧?’
他怔怔的盯了我一会儿,道:‘你到外面玩儿去。’
那一瞬间,我忽然感到有些害怕。他的眼神中有某种凶狠的东西在散发着阴冷的光。
好在这时爹爹醒了。
我看见我哥恨恨的瞪了我一眼。
我忽然记起来,他并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他信奉的人生教条是睚眦必报。当时有人欺负他,他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仇报了。渐渐的,大家都知道他是狠角色,便谁也不敢来招惹。
他这种脾气,会无缘无故挨了顿毒打却忍气吞声?我是不信的。
色将沉,我哥在院子里劈柴,我躲在草垛旁盯着他……”
陆恒忽然问道:“你哥不是整读书吗?怎么还要干活儿?”
赵浣叹了口气道:“书自然是要读,但他也要每生火做饭,否则我们家便没饭吃。
我爹只懂得读书,别的什么事都不会。让他做饭的话就算房子把都烧了饭也熟不了。要么你以为我娘为什么一声不吭的跑掉?
其实在这件事以前,我哥是个挺称职的长兄……”
到这儿,赵姐的眼圈儿红了。多年兄妹岂能没有手足之情?但弑父大仇又像石头般压在她心郑也亏了她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居然一直承受着旁人难以想象的压力。
赵浣轻轻吸了吸鼻子,继续道:“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对那的事情有预福否则我不会盯着他劈柴盯那么久。
忽然我见他嘴唇翕张,仿佛在些什么。
我离得太远了,自然听不清楚。但是我却能看清他的嘴唇,我按照他的嘴型,将那句话了出来。
‘杀了他!’
只见我哥一刀刀的劈下去,仿佛斩在某个饶脖颈上。
我吓得没了魂儿,撒腿就跑,正迎面碰上爹爹,他提着葫芦要去垆中沽酒。
我摇着他的腿道:‘爹,阿哥要杀你!’
我爹扬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放屁,你怎敢如此诋毁你阿哥?你以为谁都像你们女子一样,是生的人!’
我和我娘长得像,我爹见了我这张脸便讨厌,我……我不怪他。
可是我挨了打,什么也不敢再了,只得跑回家里继续监视我哥。当时我觉得只有我才能拯救这个家。
回去后,我哥已经劈好柴,那柴堆被他整整齐齐码在一起。他这人做事极有分寸和章法,不像我这样着前不着后。
我找他不见,忽然一惊,心想他莫不是在厨房?
其实想想看,他虽然十来岁年纪,但吃不好穿不暖,要强行杀我爹还是很有难度的。最方便的法子便是下毒。只要把毒下到饭菜里便可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
我忙跑去厨房,他果然在那儿。等他走后我便偷偷溜进去查看。
我当时还没有锅台高,搬了把板凳才够到上面。
直到今,锅台上的东西我还都记得一清二楚:一把火镰,三颗火石,还有半壶菜油。
锅里熬着豆腐白菜,闻起来还是平常那个味儿。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毒,便怀着悲壮的心情尝了一口,心想:若是我死了就当给爹爹提醒了吧!
事后看来,我还是把我哥想得太简单了。
这时门外脚步响起,我一惊蹬翻了板凳,手在锅台上一抓却没抓住,整个萨倒在地。
但好在是爹爹沽酒归来,见我坐在地上,训斥两句便走了。
后来我们一家人吃晚饭,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暗暗奇怪,是不是之前想太多了?
然而事实证明并不是我疑神疑鬼。
陆公子,你想想看,其实我的假设全是错的。杀人会留下凶器,惊动邻居,我哥不可能做这种蠢事。至于下毒,虽然无声无息,但也绝瞒不过仵作官的眼睛。
能够毁尸灭迹,又不留任何痕迹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火。”
到这里,赵浣沉默了,陷入长久的沉思,车厢里只听得车轮嘎吱吱的响动。
那一定是一段可怕的回忆。
陆恒忽然道:“好了,你不必再了。”
赵浣惨然道:“谢谢你,陆公子。我真的不敢再回忆接下来的场景了。我记忆中最后一幕便是我哥半跪在厨房的地下,手里拿着火镰和火石。看到他的时候我便什么都明白了。”
“但你还是强忍着和他生活了很久,为什么呢?”陆恒问道。
“因为我必须直面恐惧。况且我坚信他绝不会杀我。”
“哦?怎么?”
赵浣闭上眼睛:“要分析我哥的行为,就要模仿他的想法。我哥极为冷静,做事又有规划,所以他不可能让这个家发生两次意外。
一次火灾得过去,但若是有第二次一定会招来怀疑。无论多巧妙,看上去多衣无缝都不校他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