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苏家老宅的大厅里,苏侯端正坐着,冷眼看着堂下几人,一位身着华衣的女子拿着一串珍贵的象牙吊坠,半蹲着身子,笑吟吟的看着站在苏和身侧的一对孩童。
“快过来,这是阿姑带给你们的礼物,来呀,来呀。”
女子朝两个孩子招着手,“不喜欢这个吗?还有许多好东西,你们过来选选。”女子让随从将一个大盒子打开,里面全是珍宝。
随从也笑吟吟的看着孩子们,满脸的溺爱之情,甚至眼中还闪着激动的泪花。
然而,两个孩子无动于衷,只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从未见过的漂亮女子。
或是蹲久了,女子忍不住咳嗽起来,随从立即扶起她,满脸心疼,“酋长......”、
此女正是罗月,而那随从是索亚。
罗月抬抬手,示意无事,“对了,蜜,把蜜拿来。”
索亚立即从兜包里拿出一包蜜饯,小宝见了,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正要伸手去拿,却被哥哥拉住。
“别怕。”罗月笑道,“这个很好吃的,很甜。”
罗月自己拿起一颗放在嘴里,但两孩子依旧不动。
苏和不由得冷笑一声,“我们家宝儿不缺少这些,酋长还是拿回去吧。”
罗月笑了笑,“第一次见两个孩子,我做为孩子的阿姑......”
“酋长怕是误会了,这两个孩子并非酋长之侄。”
苏和如今有爵位在身,又与县令,郡守关系甚好,自然不惧一个部落酋长。
罗月听言垂了垂眸,拿起丝帕试了拭嘴,“苏侯且放心,我并没有恶意,我早己知道阿兄与秦清在这里。”
苏和皱起了眉头,接着又冷笑一声,“我看不是酋长误会了,而是脑子不好使吧,你所指的阿兄早就不在这世间了,至于你说的秦清,本侯并不认识。”言毕,苏和站起身来,不想再与此女周旋下去,“来人,送客。”
有管事便上前,带有几个护卫,大有赶人之势,而罗月所带的护卫自然要护主,却被罗月一个厉眼喝退。 罗月摆出低姿态,朝苏和一礼,“还望苏侯告之阿兄,与我的阿清姐姐,小月有重要之事相告......”罗月说完再次大咳不止,这次咳得满脸通红,急得索亚又是拿药又是拿水。
苏和看着倒觉诧异,她,这是病了?看似还不轻。
“苏侯爷。”索亚“咚”的一声跪下,悲彻道,“酋长己病重,想见见他们,望苏侯爷成全。”
然而,苏和始终没有答应,索亚回过头见罗月虚弱的身子,终是不忍,突然起身朝后院跑去,还大声呼喊着秦清的名字,“阿清,阿清......你快出来,阿清,我是索亚......”
苏和又急又怒,呵斥随从,“愣着做甚,还不将那奴拦下。”
一时间,外院乱成一团,吓得两个孩子一愣一愣的。
秦清急急走进来,便见这一幕,“你们在做什么?”
所有的人皆停下手来,两个孩子见到母亲,欢喜的扑到秦清怀里,“阿娘,阿娘。”
秦清见孩子无事,摸了摸孩子们的脸,这才朝外来人看来。
“索亚?”她惊讶不己,索亚立即跑过去跪哭在她的脚下,秦清扶起索亚,“你,你怎么来了?”
索亚激动,心里有许多话要对秦清说,九年了,她以为这一辈子再也无法相见了,在得知她的消息时,她是多么的高兴呀,但现在不是叙旧的时侯,索亚转身朝身后看去,顺着她的目光,秦清看见了站在厅中央的罗月。
*
十月的天气并不寒冷,反而是一年之中气侯最好,风景最美的季节,然而罗月却穿着厚厚的裘衣,脸色十分苍白,整个人看上去也是十分虚弱的,秦清不由得暗暗吃惊。
正当秦清打量罗月之际,罗月也打量着秦清。
她穿着一件浅红色裙子,米白色葛衣,发式随随便便挽了一个髻,没有任何首饰,朴素,干净,利落,又大方得体,还是她曾经认的那个秦清,不过,也有微小的变化,身材丰腴了不少,脸色红润非常年轻,九年了,她的日子应该是过得很好的。
秦清将罗月领进了院中的书房,此刻房里只有她二人,然而,很长时间,二人皆没有开口,仿佛都沉静在回忆里,回忆起当年的点点滴滴,她曾对她的维护,对她的帮助,她曾对她的欺骗,及对她的嫉妒与恨。
她恨她吗?其实罗月自己也不清楚。
若说恨,罗月很早就知道了罗素没死,与她一起来到了酉阳,隐姓埋名,过上神仙般的日子,而她没有揭穿,若说不恨,这么多年了,她不许寨子里再提及二人的名字。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强烈想要忘记的人与事,却早己在心中升了根。
罗月笑道,“阿清姐,我们又见面了。”
她的笑容很得体,很自信,有一种当权者高傲,秦清暗忖,她再己不是当年的小月,她是一介部落酋长,而这个部落在巴郡各部是最大的,对稳定巴郡时局,甚至防止楚国入侵都起着重要作用,她有兵,她有钱,她有秦廷最看中的矿,就连秦廷每年都会派使者前往安抚。
秦清虽然离开了寨子,但对于寨子的事也并非一无所知,因罗月强硬的手段,賨人七部不敢再有不臣之心,她带着賨人合并了一些小部落,占领了其他部落的地界,她不排斥外族,与秦廷紧密合作,大力改革,使賨人不再依打猎为生,賨人能种地,能织布,还能与汉人做生意,种种情况表明,賨人在进步,賨人文化也在进步。
秦清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的笑了笑,“是,酋长近些年可好?”
秦清也以客套的话相对,这样的开场白生生拉开了二人的距离,可是,她们早就生疏了,不是吗?
未料,罗月下一句,“不好,我快死了。”
秦清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会儿,“你说什么?”
罗月依旧笑着,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一般,又仿佛早将生死看透。
“医者说,我活不过今年冬天。”
见秦清不信,罗月继续道,“去年我的身子便出了状况,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整日的咳嗽,近月来,吐血不止。”说完真的咳嗽起来,而秦清只是愣愣的看着她。
罗月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将捂嘴的丝帕拿给秦清看,上面果真有血,罗月又将丝帕放在怀里,神色依旧轻松。
“近日我总是梦见母亲。”言毕,看了秦清一眼,秦清果然一震,“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梦见,我想,真的是大限到了,母亲来接我了。”
“你在胡说什么?”秦清大声阻止,其关心不言而喻。
罗月一怔,心里发酸,发痛,她静静的看着秦清,在眼眶发红时,她突然偏过头去,深吸一口气,又转过头来,笑道,“所以,我要把身后事处理好,我怕我死后,族里会乱,如此,我对不起先祖们,还有我也不甘心,我的心血不能白费,我没有孩子,这酋长之位必须要交给......大宝。”
秦清吃惊讶的张大了嘴。
“我知道罗素没有死,他也不能看着族里无人可继?六部看似平静,但争斗永远未停,我己付出了我该付的,那么接下来该由罗素负责了。”
罗月似乎不给秦清说话的机会,“我知道你会说,罗素在众人心里己经死去,若再任酋长,众人不服,便是秦廷说不定也会为难罗素,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我己经对各部族长交待了,罗素生前就与你交好,这是谁都知道的,你离开寨子那三年,是因为你怀了罗素的孩子,九年前你本想带孩子回来团聚,却偏偏罗素病逝,之后,你再次离开,直到我找到你们。”
“所以这位是交给大宝的。八岁与十岁只差两岁,没有什么大的明显,大宝刚才我见了,很稳得的孩子,我很放心。”
“你是罗素的妻子,是賨人,大宝年少,你自当为政辅助,至于罗素我的阿兄,明面上,他己不在了,不过,大寨许多人都知道了详情,在你主掌了大权后,他的身份可以得以恢复,想必那个时侯族人不会反对。”
秦清己经惊呆了,她的话,每一句每一字,都让她以为是听错了,
直到罗月走出屋子,秦清才反应过来,急急追到门外,“小月,你刚才说的,我是绝不会答应。”
她急呼呼的看着罗月,罗月没有转身,拿背影对她,“我知道罗素也在屋里,你不防问问他的意见。”顿了顿,“这是他应该承担的责任,对了,我死之后,会有大巫来接人,一切我都会安排妥当。”
“不......不是......”这还真把秦清逼急了,话也结巴起来,“你怎么能这样......”
罗月转过身来,己是泪流满面,依旧笑看着秦清,“阿清姐,对不起,寨子就交给你们了。”言毕,目光一亮,看见了站在秦清身后的罗素。于是朝罗素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毫不犹豫的离开。
秦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月后,秦清一家四口坐上前往大寨的大船。
两个孩子第一次坐船,十分兴奋,在甲板上跑来跑去,罗素站在船头,看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心中五味杂陈。
秦清轻轻的来到他身侧,笑道,“在想什么?”
罗素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想。”
秦清道,“九年未回,当真不想?”
罗素看着妻子,诚实道,“偶尔想过。”
秦清大笑起来,然后叹气一声,“我倒是时常想起,大寨的竹楼,关雎楼,神庙,大白蛇,狩猎,索亚,阿奇将军,卢方族长,管家,还有大寨的酒,大寨的炙肉。”秦清深深吸一口气,“我闻到了炙肉的香味,这些年一直馋着。”
罗素知道妻子的话是为了开导他,心里更是过意不去,“阿清......”
“什么都不别说。”秦清道,“这一个月我们不是打听清楚了,小月的确是病了,很重,她有一句话说得没有错,这是你的责任。”
“我不喜那些争斗。”
“寨子己经被罗月安排好了,我们回去,岂不是捡了个便宜,再说了,不是有我吗?”秦清调侃道,“我可是两千年之后的人,很有手段的。”
罗素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秦清叹气一声,“罗月病了,我应该陪她最后一程,因为齐月,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的一生这么苦......她在时,我不能为她做点什么,她死了,小月也......我能做的,完成小月的心愿吧。其实......小月很有担当,这一点我真的很佩服。”
罗素看着自己的妻子,知道这些只是她的理由,她是不希望他留下遗憾。
的确,他离开了大寨,他不再是寨中人,但没有一日不关心寨中之事。
因为他是賨人。
罗素搂上妻子的肩,“阿清,谢谢你。”
“不用谢。”秦清大笑,指着不远处的高山,激动道,“这里,你还记得吗?这里就是......”
“当年,我带你回大寨,船翻了,我们与司马言徒步翻的就是这座山。”
“是呀。”秦清看着耸入云端的山锋,感概当年的一切似乎就在眼前一样,不过,这次他们回来,自然与那一次不同了。
河风舒缓吹来,像是有人在低低思语。
“清儿......你且记住以下的话,或许与你有关,这是史记上记载的,大约是说:巴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清,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礼抗万乘,名显天下,秦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
秦清突然想起齐月临终前交待她的话,想到此番身处情况,难道自己真的是她?
一时间,又惊鄂不己,世间之大,当真无其不有,她的这份奇缘怪事,谁又能说得出是怎么回事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