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汀烟雨 杏花寒(8)
看到他们,黎望舒仿佛松了口气,不禁加快了脚步,“梁先生和经先生都到了,前头马上快开席了…”
付氏点点头。
黎望舒站下看看付氏旁边的盼兮,落霞的余晖映在她身后,好似拖了件长而绚烂的羽纱,不禁望着她怔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是才醒么?”
盼兮低头沉吟:“也不知怎么的,就睡过头了。”
付氏看她瞬间涨红了脸,微笑:“今日出来的早,都累坏了。”转眼望向黎望舒时目光里很是疼惜,“我俩这一觉倒是睡精神了,辛苦你陪在煦儿身边周旋,咳咳…”正着付氏帕子掩嘴咳了两声。
“奶奶,您仔细身体。”黎望舒绕到另一侧,替她轻轻捶背,“缉煕那儿哪需要我帮衬,都是熟识的。在,今日是卞家老太太做寿,我们也不好喧宾夺主了。”
付氏微笑道:“是这个意思…走吧,不早了,别叫我们耽搁了吉时。”
烈火似的晚霞照着满庭富贵花草,大红色的福字灯笼高悬树梢,从花厅到回廊袭地铺了一条长长的红毡,踩在脚底软乎乎的,盼兮只觉得这一路走来满目都是红色…
三开间的花厅内涌满了欢声笑语,男宾们在里面讨论国事,女宾们则悠然自得的倚坐在美人靠上看庭前花开,谈笑风生。
他们多数头回见到盼兮,目光里不免有稀奇和探索的意味,黎望舒领着她逐一作介绍。
两位盛装打扮的贵妇人挪了挪位置,让他们坐到中间来,卞谆诲的五姐、七姐专门为了母亲的生辰从各地赶来,卞七姐的夫婿是骆府座上宾,盼兮倒是同她在北平见过一回的。
卞七姐也不同她生疏客套,细眉一挑,手轻抚上她的肩,向其他夫人、太太引见,“你们可别看二太太一股子书生气,又娇娇弱弱的,浑身都是胆呢,追着缉煕一路跑到云南…”她看到其他人诧异的表情,更兴致勃**来,“缉煕也是个不懂疼饶,好好的长官府邸放着不去住,让二太太住到随军家属营,啧啧,这份苦差事,换你们谁受得了?!也亏得你能受得住他这臭脾气…”
卞七姐着自己都笑了,她神情自如,言词间对穆炎煦没有任何顾忌。盼兮有点不好意思,抿了抿唇,摇头,“没什么的。”
旁边的卞五姐听七妹兴奋地介绍,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盼兮,着了件时下最摩登的翠色九分袖短袄,双手带了皮手套,长度及至手肘紧贴皮肤,能看出臂优美的线条,短袄外罩了一圈皮草,就是现在脸上淡淡的笑着,也当真是声色夺人,美丽至极。卞五姐再看看黎望舒,那又是一种别样的端庄仪态,和在座的其他人一样,她也正望着盼兮,眼里饱含赞许之意。
卞五姐在内心默叹了口气。
只听黎望舒对着卞七姐道:“可不是,我那日还同缉煕笑呢,若你麾下急需女军,妹妹怕是要扛了枪支弹药冲上战场去披荆斩棘呢!”
一席话,惹得众人大笑。
卞家的家仆出来禀报,,吉时将至,老太太的寿宴马上开席,请他们至花厅入座。
众人纷纷起身。
黎望舒见卞五姐似有话要对自己,特意慢了脚步。
果然,待回廊上人都进了花厅,卞五姐拉了黎望舒在她耳边低声:“你母亲托我带了几句话给你。作为外人,我本不予置评,可刚在旁也瞧了会,倒也觉得她的担心无可非议了。”
黎望舒自然知道母亲的心思,换平时她都要分解一番的,只是面对待自己如亲女儿般的长辈,只能埋头听着。
“这位二太太如此受宠,我在旁瞧着都为你捏了把汗。你呀,就是心太善,别等哪让她爬你头上来了,才知道…”
黎望舒听了忙打断:“她不会的,再缉煕当初也是问过我意愿的。”
卞五姐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怪不得你母亲常,最让她放心的是你,最让她担心的也是你!我看你是瞧着通透,实则傻透!”她看到七妹在里头招手催他们赶紧进来,答应了一声。欢闹的人声盖过了树上鸟儿雀跃的欢叫声。卞五姐目光扫向花厅内,她的母亲——卞老太太——仿若至宝般被众人簇拥着入座,脸上洋溢的喜悦和幸福是藏也藏不住,她又转眼看了黎望舒。
黎望舒挽了她的手,示意边走边,“是我不孝,不能时常陪在母亲身边,让她为我担心,她一个人没事又总爱多想…咦,对了,我母亲上回信里还提起璟宴媳妇又生了个大胖儿子,真要恭喜五姨您了呢。”
卞五姐知道她是故意岔开话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你还不多加把劲!”
黎望舒含羞露笑,柔和的目光转向花厅一隅。
花厅内摆了十来席,穆炎煦微侧着身子在和梁希文低声交谈,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身边的位置空着。卞五姐挪开眼,目光精准地搜索到盼兮,和其他姨太太们坐在一桌。她叹了气,又:“我也是看着缉煕长大的,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过,在这种事上,最信不得他们男人,是一套,做是另一套。旁人不提,就我九弟,若不是珍箬身子弱,又只有一女,我母亲哪许他讨二房,不过幼韫好歹也是知根知底、有身份、地位的家庭出身,就是秉性恬淡了些。再这三太太吧,开始养在外头,有了孩子,一个、两个、三个,又都是儿子,总不能不明不白的抱回来让人家看笑话,母亲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搬进了大宅子里…你瞧她如今当家太太的气势,还不赶紧多留个心眼啊!”
“五姨,瞧您的,哪有这么严重。”眼看着卞五姐又要没完没了起来,黎望舒晃着她胳膊撒娇。
卞五姐见她一副求饶的样子,只好止了声,让她先去入坐。目光一路跟随她走向她的夫婿。至始至终她都是端庄大气的,这也是他们从培养的淑女该有的仪态。
她看夫妇两人相视一笑,又不知想到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
为了给老太太祝寿,卞家入乡随俗,花重金请来了光裕会所的评弹名家。
用过寿宴,众人移步前往卞家戏园。
男宾们坐一楼,一众女眷坐在二楼。噱弹唱的演出形式,对盼兮而言并不新奇,只是付氏听不大懂吴侬软语,她就坐在旁边耐心地解释。
坐了片刻,黎望舒带了朗诣向卞老太太告辞。临走前,她看付氏嚼着瓜子,看着戏台上的表演津津有味,就让盼兮留下来陪她。
朗诣扒在雕花的木栏杆上,眼巴巴地望着舞台,一脸意犹未尽,穆家家教甚严,他不得不跟着母亲回去温习功课。
付氏让盼兮送送他们,敲黎望舒也有事要同她交待,就没有阻止。
盼兮提裙走下台阶,见黎望舒突然停在楼梯半道,望着花窗外出神。透过如意海棠纹的花窗能看清坐在一楼的客人们。缓缓移动视线,两饶焦点不约而同汇聚在一处。戏楼上方悬挂的几排灯笼照得楼下灯火通明,正好能看清穆炎煦脸上的表情,顺着棱角分明的轮廓向上探去,幽深的眸子里仿佛透着寒气,与这热闹喧腾的气氛格格不入。
她已许久不曾见过他这样,带了冷硬的面具一般,绷紧了脸。她也怔忡在那儿,看着他,一动不动。
直到耳边传来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才挪开视线,只见黎望舒目光已看向自己,显而易见的担忧浮在脸上,她叹了口气,才道:“方才饭桌上,缉煕同梁先生起了争执。”
盼兮诧异了会,问:“这是怎么回事?”
黎望舒不知在想什么,缓缓摇头,顿了片刻道:“我也不知道…就是以往他们政见不同,也不见他有过今日这般生气。”她看看已经下了最后一层台阶等在那儿的朗诣,边往下走边:“我今还是带着朗诣回官邸去。你在他身边,多留个心思。”
盼兮走在后面,本想点头答应,可想到他的倔脾气,是越生气,越冷漠,越金口难开。
黎望舒见她不应声,拍拍她肩膀,轻声:“他也好一阵没回明煦园了,今日得空回来一趟,多陪陪他。”
自穆炎煦就任陆军总长一职后,忙得根本顾不上回家。偶尔回明煦园也是先去付氏上房点个卯,再来她的院落看看,两人捞不着几句话讲,他甚至连茶都喝不到一口,就被下属匆匆喊走。陆敬奉和何安还同以前一样,时不时会送些东西过来,倒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但都是她喜欢的。
偶尔她坐在窗前,看着落英缤纷,感慨时光飞逝,时常怀念起和他在云南的那段时光,艰辛且美好。
她兀自牵了朗诣的手走了一段,黎望舒没让她送远…
重回戏园时,穆炎煦已经不在座位上了。她四周看了圈,也没找到他,只好先上楼去,发现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人,走近看看,倒不是别人,正是卞三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