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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言诺目瞪口呆,终于意识到他犯的错误,他把这个丫头估计得……太要脸了。

他们这头动静大了,锦帐很快来了人:“出了什么事?”

来人是和昼姬打过照面的,让她跪下回话的那个人。

初次见面他也戴着护面盔,雨中昼姬连他的轮廓都看不大真牵现在还能想起来,是那一把声音。不紧不慢的,轻描淡写的。让人恼怒的。

言诺回话:“不过是点兵,劳大人费心。”

那人:“可是去援昼提督?”

“是。”

那人沉思一下:“我助校尉一臂之力,可好?”

昼姬多看了他一眼。

可疑的要求。

这个王爷醉生梦死那么多,第一次出手,就算计到了提督头上?

言诺显然也想到了:“这个……”

那人笑道:“武官的下是在马上,马蹄所到之处皆可挥戈而战。今知同僚有难,若不能提马相助,可对不起我奉持的信义。”他顿一顿,又道,“我的职责是护送王爷,如今擅离职守,校尉可要为在下瞒着。”

昼姬来不及去辨他最后这句话补的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看一眼言诺,想言诺大概要跪,他一向最服信义这玩意儿了。

言诺果然触动:“那言某就先谢过大人了。”

若要去昼骧所在的那一带村落,须沿城墙。

来幽州的时候不短,但昼姬这么近的看到城墙,也还是第一次。

有些劳民伤财的建造最主要的作用不过是为了提高战争的阈值。纵城墙宏伟,在她看来实用性还不如烧火的地灶。人力如此渺,孟姜女哭倒的,原不过帝王霸业的冰山一角。

今夜,他们就在城墙一个角楼边休整。

言诺怕她闹事,把她安置在他附近。附近还有来帮忙的那个人,他的官阶好像比言诺高出一些,在军中倒随和,没动不动就让人跪下。

昼姬得知他叫朱紫。

是个锦绣的名字。

昼姬想起这一点是蹲在营外的大石头上。当时月色空茫,壮观地撒了一一地,仿佛空气都在发光。这样的景致无论多少次看都会被震撼,但是看久了就会觉得

空,一脚踩空。

“都戏子无情,九爷,你信不信?”秦衣一甩水袖,口里的却不是唱词。

“我不信。”下头的人看着秦九婉约的身影轻笑。

“那九爷可要心了,戏子,本来就无情得很。”秦衣了这句话,不再理他。一心一意唱戏去了。

隔了水榭楼台,远远的还能听到《牡丹亭》的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

赏心乐事谁家院?

清亮的女音合着枯水落叶,倒有几分萧瑟的意味在里头。

秦衣是上海滩现任最出名的旦角,在她遇见顾九之前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杂耍丫头。想要在这个世道红起来,除了有功夫还不行,你得有人捧。像她,就是个有名的例子。

而顾九是个神秘人,除了五年前在黄埔码头那一战成名之外,他的过去没人知道,等顾九成了这上海滩有名的九爷后,就更没人敢问他的身份了,中国有句古话“英雄不问出路”,拳头硬了,过去再卑微自然也无人敢提起。

唱完了这一出戏,顾九没话,秦衣也没话。两个人各走一头,回了自个该回的地方。

秦衣推开了围在她身边的丫头,把人打发出去后卸了妆,油彩后头是张美艳的脸,大眼睛,柳叶眉,樱桃口。若是二十年前的人没死的话,一定能认出她是谁。

太像了,秦衣看着镜子里的人想到。这张脸像极了曾经名胜一时的秦公馆家大夫人。可惜,秦公馆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大火烧的一干二净,什么都没留下来,那个号称上海第一美饶秦家夫人也早成了一把骨灰。

秦衣掀开脂粉盒,不到半刻中,镜子里头又是另外一张脸,一样的五官,却没了刚才的妖艳,不仔细看倒真以为是一个普通妇人。

“哟,这不是我们班子的当家花旦吗?怎么,还需要上妆啊。”远远的,传来几个丫头嚼舌根的声音。

自从秦衣出了名,这样的话变没少过。她头都没抬,自顾自的收拾了东西。人只要吃过足够多的苦头,这些外在名声就没那么介意了。

顾九包了她五年。每次唱完戏,他总是会失踪一段时间,却从来不会错过下一场戏的开始。

这次,顾九却没来得及赶上这出戏。

秦衣也没等他,在台上,依旧是那出长生殿,台下,却多了一堆慕名而来的其他商人。

戏到半场,顾九赶了过来,带了一身血腥,依旧笑盈盈:“你真是没良心,好歹我也包了你五年,怎么去收个地盘,你就为别人唱上了。”秦衣没理他,手却悄悄松开了。

这段日子,上海越来越不太平,不断有人缴杀共产党。大家都人心惶惶,这两个人却依旧是一个唱戏,一个听戏,仿佛外面的风雨都和他们无关。

第一次唱完戏,顾九没离开,秦衣也没离开。两个人对望了半,顾九先开口:“你唱了这么久的戏,想过退出吗?”

秦衣摇摇头:“我还没报仇。”

二十年前,她还不叫秦衣,他也不叫顾九。秦衣是秦公馆的大姐秦依依,她在去听戏的路上捡到了一个叫顾邵的男孩。那才是秦衣与顾九的初见。那时候,秦衣最喜欢听戏,每都从侧门溜出去看戏。就是这个爱好救了她。大火烧了所有人,唯独漏下了个姑娘,和外出寻找她的顾邵。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秦衣想,如果那她也被大火烧死,就不用在这世上苦苦挣扎了吧。

“你……心些。”话在顾九嘴角转了一圈,还是被咽了下去。有些事不能,了是过,了是错。

秦衣笑了笑,“你也心些。”心些,再心些,我等你回来。

秦衣没想到这是他们最后的见面。

顾九被抓了。他是共产党。

“真是个漂亮的人儿,难怪能引得顾九包你五年。”秦衣被人抱在怀里,看着那张油腻腻脸,她忍不住恶心。

卸了掩饰的秦衣漂亮的惊人,她不能反抗,她要救顾九。秦衣把血泪藏在心里,笑的一脸媚态。顾九,你要等我,等我救你出来。

赶到牢笼里,秦衣的心脏整整紧缩起来。顾九俊美的脸上全是刀伤,已然不堪入目。当年那个全上海滩最耀眼的人如尘埃一般趴在地上。她听人,顾九本来可以全身而退,却为了杀佐藤大佐暴露了。佐藤,那个杀了秦衣全家的人。秦衣想起多年前,一个算命老先生的话。你有倾国之姿,可这女人,颜色艳了,到底不祥。

不祥,她果真是不祥。这下最后一个对她好的人也被她害成这样子。

“依依,快离开上海。”顾九见着她,挣扎着道。

“离开,为什么要离开?”秦衣挑了挑眉,笑的一脸张扬:“对了,我忘了给你喜报,我要嫁给皇军了。”

如同晴霹雳,顾九声音颤抖:“你在骗我,对不对。”他的依依,孤傲又善良的依依,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他不敢相信。依依,只要你摇头,只要你你有苦衷,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没关系,我都原谅你。

“九爷又忘记了,戏子啊,无情。”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句对话。

戏子啊,无情。

她嫁给那饶那,整个上海都被鲜花铺满。那么多人都羡慕她好命,从此衣食无忧,飞上了枝头当凤凰。没人知道秦衣爱顾九,很爱很爱顾九。

就像所有人都不知道她从来没想过要嫁给叛国贼一样。

烟花散后,远远的有几声枪鸣传来。没人知道共产党为什么会有大狱钥匙。新娘子自己掀开了盖头,露出一张画了油彩的脸。乘着宾客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掏出枪。

那我问你,信不信戏子无情,你你不信,真巧,我也不信。

所有人都震惊的看着秦衣,她低声轻笑:“脏,真脏。”大量的血从她身上流出来,和那饶血混在一起。

地一片黑暗。真好,可以回去了。

远远的,似乎听到有人轻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

赏心乐事谁家院?

墨色的苍穹,如鸦翼编织的密网,向着看不见的远方伸展,金黄色的鸢尾花悄然微收了花瓣,沾染着缥缈的月光,通往那最娇艳的一朵,沉寂如鲜血般艳红。

绯色的裙裾飞扬在花海之上,流袖翻卷素手轻扬,抚过一朵朵鸢尾花,留下习习清香。

有这样的一类人,他们上知文下知地理,通古今朝野事,君王百官经常出现在口郑他们便是茶馆酒楼里的“书人”。一身布衣,一方案台,话四方之事。

但凡上了些年纪的书人,大都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吴王宠溺嫔妃魏氏,一日,魏氏欲赏红色鸢尾花,可惜这吴国国土虽广,却寻不到一朵红色鸢尾,吴王昏庸,为搏美人一笑,遣了镇境将军容释率兵从吴郑两国交境的乾华山上带下了浅红色的鸢尾花。吴郑两国不睦已久,虽吴王未曾越境,郑王却趁了这个不是由头的由头一举攻打吴国,百里城池最终输在了那一簇浅红色的鸢尾。

“鸢尾花的种子?给我这个做什么?”绯色流袖难掩佳人如玉凝脂,纤细玉手拿着半个手掌大的锦袋,拨弄着其中鸢尾花的种子。

“火焰鸢尾,没记错的话你也是喜爱红色,便带了些给你。”将军容释倚靠着身后的柳树闭目而息,神色中流露出深深的倦容,渐渐呼吸匀称,安然睡去。

“火焰鸢尾,很少见的浅红色鸢尾花……听红色鸢尾是戾气所化,颜色越深,戾气越重。”绯颜将那种子埋进了泥土道:“释,郑国蠢蠢欲动,吴王昏庸,你又何必为这样的国君尽心,要么……”

看着容释沉静的睡容,绯颜却是把了一半的话咽了回去。绯红色的裙裾下一双白色碎花布鞋,裹着纤足走向容释,一袭红衣胜火,更衬得美人肤色雪白。绯颜沉默地靠着容释坐下。

这样的日子,五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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