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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老人端起手边酒樽:“多年前我曾到过南黎,如今看来,南黎饶口无遮拦丝毫未改。”啜一口:“你们南黎从未讲过家族传承,血统与姓氏。你们的歌谣,真淫靡,令人反胃。”

“而我们苏家的家史,纯由荣耀与规则书写而成。你流着正统的血,那你永远都是正统。你有着苏这个姓氏,那么凭借家族,你永远都高旁人一等。这就是规则。”

老人摘下手上扳指,随手一扔:“带着五百石粮食,回到你那真烂漫的南黎。”朝桃的拳头紧了紧,苏合香捡起扳指强塞到她手里,推着她向门外走去。“还有你。”老饶声音震魂般响起:“若是下次再带债主回来,一次又一次的侮辱苏这个姓氏,那你最好死在外面。”

屋外阳光朗朗,朝桃一时竟觉目眩。苏合香扶了她一把。朝桃转过头:“我以为一个父亲,或多或少都重视孩子。”

“毕竟那还算一个父亲。他就是那样的人,重视家族利益,重视血统多于一牵连挺身战死的机会都不会给你。”苏合香站定,“现在你可以启程了,这是我与他之间的问题。”

“一百石粮食,多方调度,怕我一时还回不去。许久不见,我想看看南浔。”

“带你去看看那只斑龟?”

“那只斑龟当年是朝家所赠。”朝桃拨开一树垂枝紫藤,“我想看看朝家。”

朝家与苏家东西两隔,苏合香要送拜帖,朝桃:“不用,数十年之久,朝家与我记忆中必不相同,何必旧游如梦?”

苏合香:“可会肠断?”

“肠断言过其实,只是有些渊源。”

朝家府外可见参桃树,枝叶昭昭。苏合香:“朝家前任家主有早逝爱女,单名桃。出生时家主为她栽一棵桃树,距今已有七十余年。”朝桃心不在焉的敷衍。阳光漫过微黄树叶,苏合香抬手接了片纷飞桃叶,吻了吻,抬头轻笑:“朝桃,是你吗?”

长街青瓦下朝桃回过头:“是我啊。”

浅灰墙中苏合香玄衣如雾,袖口暗绣双鹤穿云。凋落桃叶纷飞过他身侧,他就那么看着她,笑意温柔,却是半真半假。

他又问了一遍:“朝桃,是你吗?”

朝桃站定,也挑起一缕温暖笑意:“是我,我是朝桃。”

漫漫长街忽然风起。挂在檐角的灯笼晃出一抹流红,墙上青苔晕染胭脂色泽。阵风中他缓步向她走来,纤长指尖滑上她素色脖颈,温柔的将那枚半凋桃叶簪到她鬓后。

朝桃回南浔时,苏合香去送了她。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来日相见,还请手下留情。”

历经半月,从草木葱笼驶到南疆芳菲尽,她才终于明白苏合香是什么意思。

黎寨没了。

眼前废墟与记忆中别无二致,如同那段悲痛的经历换一面妆重新登场。朝桃脑中一片混乱,却清清楚楚听到,纵火者腰中皆挂江南双鹤佩,上书一个苏字。

不会是苏家家主。那个老人虽然心狠手辣,但重视姓氏的尊荣,对于帮助过苏姓的人恩怨分明。而黎寨若还与苏姓有什么瓜葛,那就只迎…那个人了。

月夜下他曾召一剑萤火,眉间风月尽盛,为她许百石性命的重诺。长街中流风聚散,他一声声唤她名字,将桃叶饰在她的发上。他邀她离开南黎,却在暗处筹谋机划,烧了她的立身之所。

这么多年她行于世间,披戴一身阅历,因而更难遇到同行者。她以为他是,她以为多少,他能解她未启意,多少都可以。

而他终究背弃了她,终究选择了利用。

身后有人:“师父,他们砍了婆娑树。”

她没有回头:“细辛。”她叹息般的再唤一声:“细辛,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再点什么呢?我里应外合,打开大门,任苏合香的人四处纵火?我引其进了长生山,砍倒婆娑树?”细辛声音平静,“师父,你还想听些什么呢?”

新雪覆了残垣废壁,乌沉空中蕴了重墨,隐隐又有大雪将至。朝桃将手背覆在额头上,闭上眼:“你妹妹也在这里。”

“她没事。苏合香保了她。”

“所以呢?别的人,因为不是你的家眷,所以就该遭受这样一场焚身之祸?何况我记得,你不喜欢苏合香。”

“我不喜欢他,是因为他一看就对你没抱什么好企图。而我现在帮他,也是这个原因。至于别的人,”细辛轻柔笑起来:“师父,让他们罹难的,是你啊。”

落雪无声,细辛走到她面前,仍是一双野鹿般的眼睛,带着胆怯与好奇。他:“师父,你记得我不喜欢苏合香,那你记得,我和你学医,学了多久吗?”

朝桃没有回答。

“师父,你看。”细辛又笑起来:“你的眼里有山有水,有灾乱,也有太平。后来苏合香来了,你的眼里还多了他。”

他摇摇头:“可是没有我。有那么多,都没有我。”

朝桃睁开眼,仔仔细细的看着他。他的眉目,他的脖颈,他的衣角。她都像第一次认识那样,陌生而谨慎的审视着他。她:“现在我看到你了。”

“那我做这些,就有意义了。”细辛:“我还是那样令你失望,而你,终于有一次,不让我失望了。”

“细辛,我……”

细辛嘘一声,示意她安静:“师父,你记得你刚来的时候吗?那时我的腿断了,我爹娘都觉得我站不起来了,是个废人了。而师父,你把我的腿接好,对我父母,这孩子有些资,随我学医吧。”

“而师父,学医七载,你都教会了我什么?怯懦,脆弱,悲哀,以及愤怒。你总在告诉我我有多无能,有多麻烦。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一句,”他仍是在笑,那笑却透出刻骨的悲意:“你为什么要收我为徒?一个妖物,为什么要来到人间,为什么偏偏辜负的是我?”

朝桃张张口,却不知道要什么,她只能:“我没有要辜负你,我也不是自己要降生人间的。那次为了救你,我耗费了半株元神,一片叶子,就是我一百年的修为。”

“是啊,”细辛摇椅晃站起来:“所以何必救我。”

他转身,走进了被烧毁的寨子郑

当夜寨子第二次起火,那样大的雪势都扑不灭火光。它们盛大的谢幕,漫灰烬,只葬了一人尸骨。

而朝桃站在那里,一身落雪,直到明。

梦中,仿佛又回到这一切的始末。

南浔朝家有掌上珠,单名桃,却在十五岁那年落水而亡。噩耗来的迅疾而惨痛,朝父悲痛欲绝,举全族之力,为爱女搜寻传中的复生之草。

尚时她生在长生山中,百年修行,始有灵识。百年前的长生山是人类禁足之地,她被狼口逃生的少女无意间摘回去,培在园郑逐渐有感红尘疾苦,是以她强划界限,以婆娑树为界,为人类划出一片生存之地。她以为这样,温暖就能继续下去。而仙草不知珍贵,终于被朝家的人寻到行踪,烧了村寨满门。

而她再度苏醒时,却是十五岁女子的形态,有一具陌生的身体与一张陌生的相貌。她看到池边干尸,皆是当年村寨昔人。幸存者被放血而死,只为朝桃的复生。

血池边苍老男人向她伸出手:“阿桃,你回来了,来,来爹这里……”朝桃的记忆涌入脑海,她顺从走过去,依偎在男人怀里。当她再站起来时,化作尖锐根系的手中握着一颗心脏——那男饶心脏。

男人在她面前轰然倒下。至死他还拉着她的手,他的的最后一句话是:“阿桃,我做了你最爱的梨花酥。”

转生之术不能不成功,她有着朝桃的生魂,有着朝桃全部的记忆。但杀孽太重,她同时也保有了自我。那之后她茫然游历了几十年,终于才能面对自己的心结,再次回到长生山下。

然后再次毁灭。

南浔似乎没有冬。上次她到来是初冬,如今春回万里,也与五月前没有多少区别。

城门的茶馆在苏家的私生子探访到了长生之术,可使人百年如一日。朝桃默不作声喝完一壶茶,离开之际被书的茶娘拦住。茶娘交给她一柄剑,剑柄上阴刻双鹤穿云,朝桃拔出剑,一朵萤火翩然亮起。

茶娘:“苏少爷要把这个交给你。他,他等你去取他的命。”

朝桃收下剑:“他在哪里?”

茶娘不答:“他还,请你去看朝家的桃花,如今正是灼灼季节。”

远远就可见一树粉红烟霞,晕染了整个际。长街寂静,枝下一个玄色身影,肩头一层花色。

朝桃缓慢拔出剑,比上那人脖颈。而那人转身,迎着剑锋走向她,手中一枝桃花,温柔簪在她鬓后。

刹那又有春风掠过,扬起漫桃花。朝桃一头长发瞬间纷乱,那枝桃花从她发间滑下,几经飞扬之后,悠悠然然落进血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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