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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他笑:“我弈遍千山万水,所见的这种棋路,不过两人而已。”顿一顿,“不过姑娘的棋路,比她的倒是沉稳许多。不像她玉石俱焚,虽然慢了些,却是步步为营。”

“你倒记得清楚。”

他有些沉默,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般,带了些孩子气的嗔怨:“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而已,谁记得她呢,早就忘了。”

我起身收拾棋盘,他托腮看着我,忽然问:“只知姑娘是漠诏军的首领,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呢。”

我想了想,觉得无妨:“魏点衣。”

“那魏姑娘的妹妹,是叫姚点衣了?魏紫姚黄点衣香……姑娘是洛阳人?”

我把棋子收拾到棋盒中,冷淡逐客:“你你要下棋,棋下完了,趁着还有下山的路,赶紧走吧。”

他怔了怔:“不,我还不能走。”

见我凌厉眼光扫过来,他苦笑解释:“难得遇到姑娘这样棋艺精湛的人,我怎么舍得离开。必定要和姑娘多学一些的。”

见我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行,梅驿叹口气:“我自得过眼疾,到现在眼睛还有些视物困难。姑娘自然不会在意我的死活,但雪路滑,漠诏山多悬崖绝壁,我若死在漠诏山,于姑娘也是桩杀孽。”

是啊,我忘了他的眼疾。那样严重的病。

他见我沉默,又补道:“最迟来年开春,我与姑娘若能弈到百子,而姑娘不是存心相让,我就离开。”

其实把他送走不是太难的事,就像把他留下,也不是太难的事。

我:“好,弈到百子,就算你赢。”

“姐姐,你真要留下他?”

我点点头,姚衣顿时兴奋,从腰间抽出根麻绳:“那也好,这单肉票可肥的不轻。”

我扶额:“姚衣,他是梅驿。”

姚衣想了许久,茫然道:“梅驿是谁?”

“你还记不记得,十三年前我们还在洛阳,我救了一个少年。他什么都不记得,治伤时在家里住了几个月,后来父亲……把他送走了。”

姚衣想了一阵子,渐渐了然:“哦,是那个瞎子啊。好像来头还不,是什么……司马相的遗孤?”

我翻过一页纸,淡淡道:“风月是先帝稗官,你尽可以问问他,司马相是什么人。”

寒色入夜,有艳糜轻歌层层浮上,宛若夜幕绽放的迤逦烟花。我走至姚衣的房间外,忽然听见一个沉沉的男声:“你问,司马相是什么人?”

是风月。

风月是先帝钦点的榜眼,年少名动下,在殿试中更以一篇《俪妆赋》引先帝御毫亲挥,写下“红烛千夜指尖凉,俪人一妆碧水苍”的十四字金笺,风头无两。而风月没评上状元的原因出来有点丢人,风月幼时贪玩,就是文采有然雕琢的清丽,可写个字却实在是……不堪入目。

风月就栽在他那一笔字上。

然而福祸相依兮,若风月当年是状元,如今他还未必能活着离开京畿。

我叹口气,屋中风月仍在继续:“司马相,那是个英雄啊。”

姚衣:“难得你夸什么人。”

“那是你眼中只见那些鹓班鹭序的饮食之人,余者还大多冥顽不化,狂妄自大。这世间我能夸的人,还剩下多少?”

姚衣斜他:“数你最狂妄自大。喂,不?”

风月好脾气的笑笑:“女孩子性子这么急做什么。起来……从前我也没多看得起司马相,先帝贤能,为相者便只能默默无闻。然而司马家的气节,是在当今皇上篡位,清算忠臣时才现出,傲骨铮铮,果然难折。”

思绪随着风月的讲述渐渐飘回,是父亲当年在棋盘边给我讲的故事。尚时青鲤跃溪,蕉影霓裳,梅驿在我家中治眼已四月有余。

“皇上的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正是需下支持的时候,容不得半点不是。而在朝多年,熟悉各种盘根错节势力的司马相,是首先要争取的目标。”父亲着落盘一子,掩下诸多叹息。

“那如果司马相不愿意呢?”幼的我问。

“不愿意?……”父亲封死我所有的棋口,站起来,负手看庭外海棠繁花:“司马那样的人,如果争取不到,就绝不能留。”

我望着棋盘上的死局,若有所思。

之后,我便听到了司马相下葬的消息。一国之相,却在死后五年,尸体只剩残缺腐骨时才允许下葬,而封锁了五年的司马氏灭门的消息,也才开始传出。

那个少年受了多少的苦,我不知道。

而失忆,对他无疑是一件好事。

屋中的讲述也已接近尾声,正讲到司马相自戕于金銮殿上“……当时司马相着朝服执笏板,慷慨陈词新帝的十六大罪状,面无惧色。尔后他喝退前来拿他的侍卫,向先帝陵寝的方向拜了三拜,一头撞死在殿中的鎏金柱上。”中间还夹杂着姚衣的轻声抽泣。

我敛了眸子,转身离开。

依旧是那片竹林,雪夜清寒。梅驿的出现勾起我太多对往事的回忆,彼时洛城,春衫少年,我还未解红尘怨愁,人间哀苦。

彼时,又是彼时。

如同应景,远处杳杳有笛音传来,几个音后已缀成曲调,竟是思乡之曲《折杨柳》。我诧异了下,在漠诏山七年,我从来不知还有人会吹笛。

寻过数里青竹,是我都没有去过的竹山深处。笛声渐强,待我拨开一簇竹叶上的新雪,笛声敲一转,缠绵悱恻的让饶心都碎了。

我心中狠狠一动,竟立在原地忘了走过去。只能怔怔的看着他于月光之下白衣落立,渐渐转过身来。

眼中景物似一寸一寸被他吞噬,漫出无边无际的暗色。而唯余他一袭白衣洁如黎明光,就那样含着笑,浅浅淡淡的望过来。

银笛点风华,归去洛神家。

梅驿。

我定一定心神:“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颇有些嫌弃的抽了抽鼻子,:“我有点认床,睡不着出来散步,然后……就迷路了。”

我看向他手中银笛:“你出来散步,带着笛子?”

“这是故人所赠,我一直随身携带。”

此时我也认出了那根笛子。当年我随母亲学笛,唯一曲《折杨柳》吹的极好。后梅驿住在我家,他本是余孽,为防惹火烧身,我们一直隐瞒自己的身份,他一直以为救他的是洛阳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有两个女儿,女儿可爱娇纵,大女儿为人沉静,擅围棋,银笛一曲《折杨柳》足以让人肝肠寸断。

那半年一直是我在照料他,无聊时便把我会的都教给他。半年后他的眼睛需长在姑苏的一味药去治,于是父亲把他送到姑苏的故人那里。临走前我将我的银笛送给他,从此就断了联系。

后来戎马一生的父亲被抄家,马乱火光中对我:“姑苏城有我当年的旧部,你若走投无路,可凭昔日情分求他庇佑……然而梅驿那个孩子,不要让他牵涉进来。若他日后能找到你,你如果有余力,也一定要看在司马相的分上对他多加照拂。司马相忠心耿耿,二百多人只剩下了这一点血脉,怎么忍心让他再出事。”

我含泪应下,带着姚衣逃出京畿,转程姑苏。父亲为将多年,旧部皆出生入死,是铁与血打出来的情谊。那位旧部不仅收留了我们,还毅然散尽所有家财,随我在漠诏山打出起义的旗号,以叛军的身份与朝廷对抗。

七年来朝廷剿了无数次的军,但那群乌合之众又岂是战愁下来的军饶对手。而我出身武将之家,是读着兵书开始认字的,就算前几年旧部逝世,我一己之力也可以把漠诏山守的很好。

恍惚旧事如墨色,写在纸上渐渐晕的朦胧。许多事情我现在已记不清,但父亲临死的那一夜,却是我今生今世都不敢忘却的噩梦。

梅驿见我怔在原地,又唤了我一声:“魏姑娘?”

我回过神来:“笛子吹得不错。”

梅驿笑,抚着笛子,神情竟有些缱绻:“我也只会吹这一曲《折杨柳》。赠我笛子的人,她这首曲子吹得很好。”

“哦?”

“《折杨柳》是离人之曲。柳喻为留,而折杨柳,终究不能再留。从前我并不理解她明明身在故土,家庭和乐,为什么这种孤苦无依的情绪她却能刻画的入木三分。然久别十三年后我才想到,或许,她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那你觉得,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只是安定。”

“此心安处是吾乡。她的心一直在飘摇,所以她在思乡。”

竹林是极清寒的所在,落了数的雪,有细风声。而我却清晰听见心中有什么碎裂的声音,从我身体里传出,就那么缓慢的,一寸一寸的,冰裂在耳畔。

此心安处是吾乡,她的心一直在飘摇,所以她在思乡。

他的她,是我。

初时吹《折杨柳》,只是曲子凄婉缠绵,笛声幽幽如撕扯着心事。连我都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会喜欢《折杨柳》,但时隔十三年,却有人再次提起。

我都没有想过,但是他知道。

一时间,这些年来所背负的一切似乎都翻到眼前来。魏家的受辱,父亲封狼居胥的荣耀被贬成罪状的愤怒,抄家时血与火的交织,亲人一个个惨死的震痛,一路奔逃的孤苦,这些年为守住漠诏山的艰劳……家族的血海深仇翻涌上来,几乎要把我淹没。逃到姑苏的那一夜梅放如霜,我在梅苑中一动不动整整三,日月星辰轮回在身后。三后我抖下满身落花,下了起义的决定。

我终究还是不能什么都不做,看着那样显赫的魏氏背着骂名苟延残喘。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自愿,是为了我的家族,我的心所安处。我怎么会……没有故乡?

目中他低头拭笛,我压下心中的颤抖:“妄自猜测,可别太骄傲了。”

他声音静静:“魏姑娘,如果你听过她吹的《折杨柳》,你就会明白,什么是‘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耳边似又响起那哀怨曲调,是我常吹,几近上瘾的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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