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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九微片片飞花琐(4)

莺奴黯然,垂头吃了一会儿,道:“她还说什么?”

“她要见见鱼宫主。”

她见鱼玄机,大概是为了事先了解嫁为紫阁妾的苦甜。她是一个很有考虑的人,既然这是她亲口说的,莺奴无权指挥她怎样做。

唐襄再说道:“至于这紫三郎的事……露浓与我说,她已决意明年跟着教主到长安任职去,所以这霜棠阁三阁主的位置也就空缺了。紫阁贪婪,三阁主之位只怕等闲,所以这大阁主二阁主的位置,就看教主怎样调动罢。”

莺奴淡淡道,我不会动你的位置。

梁乌梵在一旁微微地凝息了一瞬间,说道:“教主若是要调动梵的这个位置,不如寻个理由先杀了我。”

莺奴习惯了梁乌梵这横冲直撞的话意,不觉得有什么,但仍说:“那我也不动你的位置。不但如此,三阁主的位置上仍会是女子。”

那就又陷入了僵局,再不提那仅剩的办法,也没有活棋的路子了。唐襄终于松口道:“那就只剩这上官阁主生前的职位了。”

莺奴见她总算稍稍开了个口子,这才说道:“若非当年大阁主以步摇为令,凭一己护下上官武,蚀月教原本无此特权。霜棠阁主之名无实,而上官武之名有实;所以这虚名送给谁都无妨,世上唯有一个上官武,何人也不会将此抢去。”

唐襄微微点了点头。

“我将这虚名赠给紫阗,而实权仍在我们的允定之中。此时的霜棠阁主,与其说是紫阗,不如说是玄机,要明了此事,你们只消想想假若我突然离世,霜棠阁必然全面受鱼玄机的控制,是也不是?”

这是实话,鱼玄机的这个地位非但为莺奴一人决定,也是薇主的不二之选。

“既然如此,那这事我会亲自来办。”她如释重负似的,执筷的手陡然松了,随后才说后半段话,“其实紫阗性贪而冷酷,霜棠阁主的名号也不能使之满足。长久下来,一个虚名也能替他招徕足够的无知之众。比起送他霜棠阁主的金牌,先送他另一件大礼,倒也好先堵他饕餮之口。”

“敢问这是何物呢?”

“我们只消先把整个紫阁送给他就是了。”

梁乌梵侧过眼来,问:“教主的意思,是要杀紫剑慈了?”

“时候快到了。”莺奴点头,将吃过的碗筷推了,站起来说道,“此事我要与玄机面议,暂不再提了。两位阁主慢用。”拾起御寒的毛氅子离席走了。她亦总是想着有什么事就忽然走了,独来独去。她也和唐襄早年一样,连个贴身的侍婢也不要;现在唐襄已有小翘作伴了,位置最高的总是阁里最孤寂的人。

唐襄这也就起身去唤厨娘进来预备着收拾,并向她再要了一小碗酪乳仔细包裹好,夜里给连翘解馋用。每到此时,梁乌梵总是再在饭桌上假意吃一会儿,等到唐襄走了,他才独自回去;今日却早早站起来,不管那厨娘还在一旁装裹酪乳,对唐襄说“我送送你”。  那厨娘也是一时多嘴,笑道,这天还没有下雪哩,回家的路,大阁主不每夜都是这样走的?

唐襄笑着应道,是也,每夜都是这样走的。

他也巧然将执念化在笑中,仿佛漫不经心似的,笑道:“就送送。”

厨娘若有所思似的,唔唔,那二阁主替大阁主提着酪乳吧,小心洒了。拿绸布包好了打了个兰花结,把酪乳递给了梁乌梵。不知是出于什么主意,又多嘴了一句道,小翘公子喜欢酪酸味大些的,拿热汤烫烫碗,小公子爱吃。

梁乌梵说,哎,好的。

厨娘到前厅收拾去了,望见有风把窗吹开,又惊呼道,怪也,真就下雪了!跑去拍上那窗。

唐襄似是被这过分聒噪的厨娘弄得有些好笑,披起衣裳,拿了文具就告辞走了,梁乌梵抄起披风跟在后面。厅里有伞,他也不拿。

唐襄走得很快,外面的雪下得很大,她只顾顶风埋头走着,两手努力牵过氅子围紧身体,肩上、髻上已落满了。他的腿长,只是不确定是否该赶上她,一直留着微妙的距离;她到了那片竹林里,在空地上停下来,像只小雀那样跳了跳,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雪松抖落枝头的积雪似的,满身白絮落了一地。就为这短暂的停顿,他来到她的身后,将她用厚重的披风围起,揽到自己胸前取暖——仿佛从来都是这样做的。因为从来如此,所以他们二人也从不用带伞。

唐襄在他怀中忍不住继续打了好些喷嚏,在嘴边摆了摆手,笑道,失礼了、失礼了,也很自然地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裹紧了身子继续往前。梁乌梵不依不饶地抢上两步将她横抱起来,把装着酪乳的小碗放在地上,一手指导她将左臂从他披风的兜下穿过、围住他的脖颈,一手将她的大氅仔细盖到她身体上,像是替她盖上被子。确定风雪不会再吹到她头上之后,他自言自语似的说,好了,我们走。还不忘提起地上孩子的小碗。

他们都想,真好,即使有人看见,竟不会知道这披风里有两个人。

她总是在这样的时刻闭着眼睛,她心想,即使眼皮撑开,也会当做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如果没有人看到就是不存在的,自己也看不到就无需不安。一切的情爱只是春梦、只要她选择从中醒来,就可以当作从未有过。

在这三十多年中,醒时做梦已让她平安无事地渡过许多难关……现在又身在梦中了,可以稍稍歇息片刻,将眼睛闭上。

虽然已为人母,闭起眼睛的时候依然隐约地感觉自己只有六岁。阿娘病重死了,阿爷雇人送她下江南,一整月都在路上颠沛,随身带着一包阿娘母家糖作坊的玫瑰糕,一直捂到湖州,都绿了、烂了。

还是在现今成了教主阁的这座楼里,她有一个自己的小屋子,白天替养父母忙碌完,晚上关起门来就钻进被窝里,她想,可以做梦去了,梦是真的,醒是假的!把自己缩得小小的入睡。长大后懂得要直面困境,猛然醒悟梦是假的,醒才是真的。再后来那三十年里,面临将要击碎她的危机,她常常假设自己其实已缩得小小的入睡,无论是醒着还是梦着,总有办法逃脱真假;所以她的人生就是梦中的醒、醒时的梦,无数层的嵌套,而那最小的六岁的甜儿总还在最中央,闭上眼又看到了,捂着发绿的玫瑰糕,眼中仿佛在希冀什么。

为此,她知道等逃离眼下的这个怀抱,她又会当作从未有过这件事。现在是现在,现在是做梦;真的生活是她和小翘的,在另外的某处,在薇主的小竹屋中,在她的大阁主馆里,不在这个怀中。她不在乎小翘如何来到她身边,即使过程中她受了一些无谓的伤,然而那是梦,从未发生过。梁乌梵只是梦中的一个人,也从未真正走到她的生活中去过,无论他怎样做,也只是到她的梦里徘徊了一番而已。

这段路很短,不一刻就能看到唐襄馆里的灯火。因为雪大,路上没有人,他头一回把她实实在在地送到了门前,放下来,将手里绸布裹着的那碗酪乳交给她,转头要走。唐襄原想着进屋拿把伞给他,要他等一会儿,拿着伞出来的时候人已不见了,雪地上只有两串往回的脚印。

奶娘们心细,替她换衣裳时讶道,大阁主路上没有遭雪么,这样大的雪!

她笑道,有伞的。

有伞也遮不住,雪也太大了。

嗯,伞也大。说完便去耳房里看孩子,小翘又像只燕子一样飞到她怀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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