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

“聚了,”杨臻眨巴着上下嘴皮子,硬邦邦吐了两个生硬的字眼,似乎是觉得不太妥当,她舔了舔唇,长吁一声:“可不敢再聚了。”

就如同被这一问话打开了话匣子,杨臻用手掌抹平双膝上盖着的手帕,苦笑望人:“归璨方生下不久,贵嫔倒是带着礼物登门。妾想着与庆主儿同宫而居,自然应当两相亲近,守望相助。不曾想庆主儿来是来了,却在妾那清音阁好一通嫌弃。先是碳火不好,呛着她好生难受,又道妾口舌笨拙,不如钟家姐儿会做人,难怪在月子里也寻不着一块好碳!”本是想着点到即止,但忆及当日场景还是很难平了心气,杨臻眼眶红了,她难堪的抹了把泪珠子,雪腮染上荔色,半是真怒半是羞愧:“吓,您的喜日子妾提这些做什么,真叫嫔主见笑。”

她不自觉把手帕揉成一个球球,攥在左手手心里,借住这股力道深吸口气,才重新挂了笑:“不这些个丧气话了,您近来身子如何?”杨臻将视线挪到她的腹去:“五六个月,应当是会动了吧?”

崔氏再言什么,听在怜止耳朵里也只是嗡嗡无用了,她想着大约是今日遇见的这位修仪,便如同年节时候看着的炮仗烟火,外面红艳光鲜,里头一点就炸。这晌才过了多久?那张美人面憋着火气吧,硬要压着要作个平平静静、笑脸放箭的人,与自己在这头虚与委蛇,想必她不好受吧。怜止的心里头几乎要悯她这样的作态了,只是——崔氏还是修仪,自个儿是贵嫔,合该的,虽然堪堪之差,但她这样贸然要与自己生气,现下也只能自个儿收回去。

“不敢。一来妾虽然劳动,到底寻常走动,不曾摔了茶盏;二来,妾如今当不起您这一声典籍女官的称呼,若是玩笑也就罢了。陛下点选,典籍阁现下另有其人,您要如此唤怜止,录册与上谕可是无凭无据。至于博学多才、晓古通今么,多谢修仪的赞了,不过想来您也曾有风雅的时候,只是妾今日有幸见了另一面罢了。”

怜止并没再坐下,她虚虚客气,又带嘲意,怜止只怕那座儿上也沾着茶叶沫子与她倒出来的一腔怨气。这样的席她不坐也罢,猫跑来了棠梨,是昭阳的她带回去;这座儿上的气息,如今是一点都不想沾。况且这位现下愈发口无遮拦了,怜止只动了动嘴,微带笑意,从前的星眸里衔满一丛细焰:“妾不懂猫儿与孩儿有何牵扯,更不懂修仪拿一只畜与皇嗣相提并论是何居心,您大可冲妾来,也好过拿陛下尚未出世的孩子嘴。”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晓得怕一只猫到如簇步的崔主儿,对着裙是唇若攒箭。她便是不下那逐客令,怜止也不愿再待在这棠梨受这子虚乌有的气了:“修仪还是省些唇舌,好好安慰平都公主罢。”

四月晴暖,踏出这宫殿时有晚梨落肩头,怜止尽数拂去。

这日的风声不急,日色温柔,明粹宫的秋姐儿有了皇长子,阖宫现下闻知,还没等怜止动作,就收了留仙宫的消息,约着要去明粹看上一看,途径佛仙堂,顺道还帘日祈愿。堂内照旧香火缭绕,自个儿与程氏并排跪在蒲团上,虽有着身子,行动略微不便,可到底是她邀了我来,为着还愿。遂愿自然是好的,怜止如今不想管是哪位神佛听了自己和程丫头的话,她只知道这礼是要还一还的,如果是身边的人心诚所至金石为开,连带着赠与怜止,固然此言荒谬得很,但怜止也心怀感念。

香色斜襟的丝袍随着起身歪了一枚云扣,为免落个佛前不诚的罪过,又将那枚扣仔仔细细地系好,方与程氏一道上了香,又让依微把功德经放在佛龛里。一切事毕,她便随着程氏的话弯唇微笑,并没有反驳什么,只是附和了一声:“我也是这样想的,咱们两个的,算是神子神女。”

也不知满殿神佛听了这样的话是否会笑怪怜止不敬,但她顺着程氏的话要把一切可能有的好名头往这两个还未出世的人儿身上套,怜止愿意这两个孩子荣膺加身,她知道自个儿女官出身,而程氏呢?粮商家里的女儿。她不知程氏受过什么排挤,只知道储秀时那一些事,那几句流言。而自个儿,纵然现在是贵嫔了,身份还是会被很多人衔在口里嚼来嚼去,仿若永远不知足的饕餮,纸做的饕餮。这样想着,腹中忽然微微一动,怜止醒过神来,神色即刻温柔:“我现下也奉过了,去明粹瞧瞧那位好哥儿么?”

二月二龙抬头,大好时候也接来了一喜讯。

听甘棠报来时连手头的帕子都顾不得绣,只搁了绣蹦子令人去唤轿撵来,却只得了这妈妈一阵数落。

闻人训斥一时怯怯,又瞧了瞧自个儿也大着的肚子,到底也只能认命:“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杨姐姐家的家伙也是赶了巧,一想想就觉着是个水灵姑娘。”

任甘棠扶着又塞了个软垫,对着茶水闷闷寻思着该给这四姐儿甚么礼物,头疼得不歇—那金啊银啊的肯定有人给送了去,镯子璎珞长命锁肯定样样不落。

想着想着倒是想起来,先前阿娘给她闺中姊妹送弥月礼时倒是拎了个篮子去置办了吃用,也算是简单却有心意。

“甘棠,去里间箱子里头把先前我缝的几件衣给拿出来罢,还有那几个手偶也一并拿了。”

使唤着甘棠将这些东西都备好了去,思衬片刻决定还是舍了竹篮子换锦盒,又在里头垫了上好的软绸。

“这可就差不多成了。”

心情颇好地抿了口茶,又有些不放心地吩咐甘棠:“我记着仓库里还有些桃木,且让宫人打了护身符刻仔细了去。还有,记得送礼时替我给杨姐姐赔个不是,祝四姐儿貌美如花,平平安安。”

自康哥儿生下来后便担心起来他的弱症,素日里头最好的吃喝穿用都给了康哥儿,如今也算是好好长大了。

不仅是皇上那头风寒严重,后宫这些个嫔妃们乌泱泱的一大堆糟心事,前边战事也是吃紧着,这日子算是愈过愈不快活。

五月份的儿明明刚临立夏,宫里头却也没了往常的生气儿,美景再好也不过是强行往那黑布上抹油彩。

奶娘哺了奶后康哥儿便倦得歇下了,倚在美人榻上本想阖眸憩片刻,却转上半也不得个安宁。

“甘棠,且去拾掇拾掇我的新衫来,咱们去佛仙堂一趟。”

受着吴家的教育,自个儿以前是不信佛的,如今倒是突然有几分信那句“未知苦处,不信神佛”。

以往年轻气盛,所谓的苦处就只想着自个儿的那一点蝇头利,如今有了康哥儿,倒事事都多分了一点儿怜爱。

候堂里头的丫鬟备好了香,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可想开口求的那点安慰却死死噎在喉口——这些羞耻的要求不得,却也舍不得咽下。

直至那香烬快落上手背来,甘棠才唤了一声给自个儿醒了神。

转头朝着甘棠勉强露了一个笑来,也自知这笑定是比哭难看,便决定不在佛祖跟前失了态,脏了佛祖眼睛。

将那三炷香插上,禁不住深吸一口气才能压下那股子酸涩,又唤来甘棠搀着自个儿出了佛堂。

“这几月忙得都没空出来瞧瞧,既然都出来了,且去后堂讨碗茶,我在这儿坐坐罢。”

迎暮春晖光,知恩挎一竹篓,于苑里晨风微凉时,摘几丛紫苏。探手捻下一叶淡紫,置于鼻尖轻嗅,稍刺鼻的味传来,神魂便荡涤清明开。紫苏入茶,可散湿解暑,消痰定喘,功效良多。她依娘亲的习惯,于初夏的温情脉脉里,采摘新叶,为即将燎原的焰火,埋一块寒冰。

待日影登移,晨雀啁啾声息。知恩已归桃源,唤冬葵就新叶,沏一壶茶来。如往日,取来绣布针线,临窗独坐,赏景绣花。

昔日成婕妤,现今的成贵嫔。留下的几株桃树,已花开荼蘼。落英缤纷的浪漫,终于入了桃源新主的眼底。尽日宫里宫外,都不大太平。所幸陛下班师回朝,周朝大胜,纵将军埋骨,战士舍命,多少不归人魂镇边疆。也与知恩无关了。出阁前的少女,会因凄苦的爱情留几滴泪水。现下却淡漠起来,渐渐风花雪月,皆是绮梦,不可怀,不可追。

手中针线飞舞,不觉朵朵桃花春绽。分明绣了一季的夭桃,却在春华谢幕的季节里,终于绣出些许神韵来。翠叶粉株浅黄蕊,灼灼其华的动人,都凝结在绣布间,绚丽成死物。

百花开时,百草丰茂。知恩想起做个香囊,于是将手底的绣布,循着香囊的样子剪裁折好。软布的连接处引银线缝合,开口的地方再绕一圈红绳,做成松紧。只等空闲时,再向宫里头会制香的姐妹们请教一二,寻些好闻又有奇效的香料来装好。虽然简陋了些,到底也是打发时间。

今的雪早就不再下了,春真真儿的来了,也过了,如今是夏的时候了。崔以欢斜倚在榻上,挑着床帘朦朦胧胧地看着棠梨宫外头的院。

这是棠梨宫,一个种满了海棠与梨花的地方。

崔以欢敛下眸子,红墙里头哪一个地方不会使人迷失方向。金钱权利富贵荣华,概莫如此。

以欢看着外头阳光下明媚如春花的光景,行人足下不见踪迹,只有影子,仿佛从未来过,也从未离去。她已然入宫五年,膝下已有一位平都公主傍身,又颇得帝王的眷顾,如今再度有孕,是男是女,她还敢求什么。

只是崔以欢好像失去了什么,想看不见从前的雪中,她手捧名与利禄,却被茫茫大雪遮蔽了双眼。她看不清前方的路。

入夏了,崔以欢的好日子要近了。夏里灿烂,风和日丽。以欢很高兴腹中的孩子可以看见最美的季节。只是似乎,娃娃不愿等待,她在一个夏的打头的时候,便匆匆来世,让崔以欢有些措不及防。

“宁主儿,坚持住啊――孩子的头出来了。”

耳畔稚染的嘶喊以欢已然听得迷糊起来,她朦胧的眼只能看见婢子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下体是一阵撕裂,崔以欢怕疼,可她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疼,先前生平都时也不似这般。

“恭喜主子,是位公主!”

崔以欢轻轻缓和了眉眼间的疲倦,公主才好,皇宫偌大,人心叵测,的公主才不惹眼。崔以欢亦是疲惫不堪,她无心去计较,这一切,究竟是祸,还是福。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依。”

皆是命。

春夏交替,万物生长。前方战事吃紧,佛仙堂的香炉长明。祝余将最后一柱香深埋佛前时,佛铃花已开,不知他几时沐佛慈悲归来。

太平轩上下女使不多,好在祝余不多事,女使担的活计也不算重。太后一道旨意下来,后宫女子难得在这场持久战上出力,于是十分殷勤,十分努力。

祝余拨了两个女使专做夏衣,走时隆冬刚过,寒气仍肆虐,如今夏风灼热,不知下一个深冬前方景象又如何。衣物也便罢了,从前祝余听兄长提起一句,银钱粮草是军将的后路,万万不可大意。此时兄长大约在前线,他吃的是脑子这碗饭,倒不担心他有性命之虞。

将百宝玲珑抽屉打开,明珠玉石翡翠珊瑚不是上上品格且不提,却有金丝香木嵌蝉玉珠,累丝珠钗,碧玉滕花玉佩,云脚珍珠卷须簪烧蓝镶金花细,红翡翠滴珠耳环等几样祝余十分喜爱的首饰。从前还是现在,祝余都不大富裕,挑挑捡捡凑了几件金银玉饰,临了了还带一件攒金丝海兽葡萄纹缎盒,约摸能换个八两银子,忍着心头滴血叫熏珝拿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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