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

在鞑靼人那儿的三两月不是白白耗过去的,等到李君兰意料之中地出现她已经恢复了常态。至于杨臻试探的问题,却让乌兰妮烦心了一瞬。和盘托出自然是不用想的;但是该到多少却是门艺术。偏生杨臻又不是她熟悉的几位,拿捏不准她的脾性,不知道该信任还是怀疑。

她先笑着回她的打趣:“正是因为胆子才要养鹰呢。鹰可比妾机灵得多,有个风吹草动的自然就给妾通风报信的。这样,就是树上掉片叶子也不能惊到妾了。”下头那句自然不能随意应付,乌兰妮有意正色道:“修容若是不知道也罢了,知道自然也就给她道歉认罚了。是妾的过错,妾不会躲聊。”

话间,李君兰已在外面话。按礼杨臻比乌兰妮位分高,她让了杨臻先对答,然后才保持常态行礼问安:“妾棠梨宫长使乌氏请修容安。”杨臻接下来的话儿却把乌兰妮吓了一跳。她自认不曾露出分毫要求杨臻帮忙遮掩的意图,想不到她却自己悟到了。此时瞒也无益,乌兰妮索性顺水推舟借坡下驴:“是妾迷了路,七拐八弯转到这里,瞧着杨嫔不适才多问了两句,谈不上心善,本分之事罢了。却不想惊扰了修容,还请修容恕罪。”

这等于告诉杨臻她方才的事情不简单。但杨臻既然愿意替她遮掩,至少是无意与她结仇。而对李君兰,这番话全是真相,且与杨臻法契合得衣无缝,只看她如何去想了。

密雪纷纷,日午过半,倚梅园采来的红梅一捧疏错有致,怜止手执银剪修过一枝横斜,留下中间盛放的红艳欲放与其侧簇拥着的点点红蕊未开,又教人在青瓷细颈瓶里蓄上清水,如此便可养得活这半月。鸾鸣阁地下早已燃着错金暖炉,内务府在这半年里从不曾短了什么,无论是夏时的供冰还是此时的萝炭,样样摆的齐全供上来。或许在这一点上她可知足,她的东西,她应有的,尽樱除了那些变化莫测的、虚无缥缈的,自个儿抓不住的,怜止还是尽可在这里日月长的。

绥和十年的二月,冰雪塞道,却在这时又进了新秀,储秀宫又迎了来客,空虚了一年不到,便来了新鲜主儿,想来是久违的热闹。怜止难得舒展了眉目,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几上红梅的花苞,便于幽微一缕里想着,那里大抵也是好戏,只可惜现在也没听到一件儿有意思的。当年……何来当年?不过去岁三月的时候罢,流言便已经如现在的冰雪一样,拥满了各宫的道儿了。正想着,忽然有媵挑了帘子进来,是门外有一位看着眼生的,问了才知道是储秀的一位姑娘,道是顾氏。

怜止取了一块绒帕,静静地拭着手中银剪,终于露出一点笑色。“这也是个能逛的。请了来吧,外头冷着,在昭阳外面冻坏了,可不是落了咱们的话头儿。”

浮生偷的半日闲,这般闲暇滋味倒也不差。接过新温的牛乳抿上一口,听滕人来报大吴氏登门,摆摆手道:“请进来吧。”

她同吴氏姐妹不近不远,略起来,反倒与吴氏更亲厚些。大吴氏除却那日御园偶遇与一贯的晨昏定省,两人可没近到体己话儿的份上。杨臻心里思忖着,眸光含水在大吴氏年轻秀丽的面庞略过一圈,难不成是眼见一茬一茬新秀入宫,特意笼络她来了?

杨臻长吁口气,在这深不见底的四方城里住了一年,她不会再真的认为这些事情都与她毫无关系。没有哪一只鸟雀能在自己封闭的屋里安然无恙。她需要明媚的光亮与流淌的溪水,去供养她日复一日铭刻进骨血里的谄媚献艺。否则这有形似无形的融雪高山,将成默默无闻你我的埋骨之地。无关于她肚里有没有这块肉

她的左手颤了颤,强迫自个儿定了心神,躬身一礼:“给祺容华请安。外头冷,先用些牛乳暖暖身子。”

月见捧一碗银耳桂圆挑帘而入,怜止才知道沈氏是打发她去做这些个。人都沈氏温和好性儿,但与她相处这么久,才能晓得她有尤为体贴处。任谁在这样一碗甜汤前大抵都不会冷言冷语,便对月见一笑,将薄沿瓷碗接了过去。

“花模是十样锦,云鬓玉颜自珍惜,双花双叶自双喜。那玉叶蝉呢,又是取垂緌饮清露的高洁之意,东西巧,但意头都好,这娃娃,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有一份儿我的礼。我呀,这是提前占干娘的份儿呢。”拈着银匙儿一搅,本是清水似的汤也被白耳熬得微稠,桂圆又是性温热的,更宜冬日用了来调和滋补。白气微腾,袅袅的遮住了对面沈氏面上的笑,但她和婉的神色,是可以想见的。怜止便在这样的雾气里饮下一口甜汤,周身似乎随之一暖。

“他们金贵着你,是应当的。”匙儿在碗边一碰,顺而滑下,怜止往她那边看去一眼,沈氏素日是淡淡的,一切都是温和的,即便有了身子,也不曾露出什么骄矜神色,或是喜出望外。不知道这样的性情是好还是坏,也不知道她这样平静的面孔下是否藏着什么波澜,但是她既然在自个儿面前藏了,大抵也是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儿,问也无法追根究底,倒不如放过。此刻怜止挑挑拣拣,从许多话中剔出那最稳妥的与人安慰,便如自一碗银耳汤中觅得一枚桂圆似的。挂了一弯笑意在眉梢,连带着神色都生动起来:“恃宠而骄?妹妹大可在我面前骄一个,我还从未瞧过你这样,稀奇得很呢。”

-浮玉方用完晚膳,进得不甚香,大抵是舟车劳顿外加去家千里水土不服,许是家中吃食太香甜可口已品尝过山珍海味,也或是方为秀女御膳房未能尽意准备膳食。

-屋内,月色皎皎,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窗外,凉月如眉挂柳弯,水月华撒在阶下,一片波光粼粼,如潋滟湖波。恰如此月色,浮玉起了兴致,离了厢房,去往御花园。

-曾几何时,溜到西安城里出名的馆中听书,书人啪地一开洁白的折扇,一捋胡子,一挥大手,将御花园中描绘地万紫千红争奇斗艳,宛如花神特意在人间留的行宫。凡世间草木,无御花园之不樱如今看来,难免夸夸其谈。

-夜色凉如水,为御花园中的诸位花娘娘披上一件上好的银色锦被,静谧地只有风声,反而更添几分仙境之福只可惜逛了一圈,繁花虽美缺少了一样——桂花。浮玉打便爱吃香甜的桂花糕,爱饮桂花乌龙茶,亦自调桂花香膏,词花对她来着实缘分非凡。

-院前曾有株桂花树,浮玉呱呱坠地那,正当秋季,正月满街,夜凉如洗,那桂花开的正好,枝头像垂着块块白玉,双亲便为女取名浮玉,恰桂花浮玉。

“激流锦绣同春来,跌宕笔墨丹青在。”如意馆里照旧燃着炭火,怜止理过了她来画的几样卷轴,意外瞧见这么两句写在案上铺开的白宣上,很是稀奇,不知是谁来了又留在这里,也无落款,只是寥寥风流,似乎打定主意要人去寻诗的主人似的。于是又细细看了一回字儿,恰巧郎画师来,她便相询,这位高鼻深目的画师大为感兴趣,但也摇头不知道。

“本还以为是您的大作。”逐渐与人熟稔,如今也会一两句玩笑话,郎画师偶尔也能接上,什么“不可能”,生生是变成了“笑了”,聊着也觉有趣儿。偶尔也就西洋与绥和之别有所探讨,并不是单纯为学画而在如意馆里枯坐一下午。

现下手前是一幅仕女图,捻来墨毫轻动,点成一对漆眸,黑琉璃磨了石颜料,尽可以画她瞳中神采飞扬。珠翠通草,垂在她耳边,蘸来浅口瓷碟里摆着的藤黄与生栀子粉,润笔调色,嫩鹅黄的襟褶是工笔描法,侧笔细尖一丝一丝地顺着纹理铺陈,深秋香色绘阴影,浅丹黄色是见光处,这些便是借了西洋技法,使衣袂边角也飞扬生动。

这一幅图费了四五日的功夫,后头按着怜止的本意,还应有亭台楼阁作为背景,但若配上已然精妙繁细的含笑仕女,未免太过喧宾夺主。“或许又可用流云渲染作色,虚虚点就即可。”便约了三日后再来看。

我掀帘儿入内,先由婢子脱了肩上大氅抖抖身上寒意,方才伸手扶人,调笑道,“储秀宫里那莺莺燕燕好生热闹,你倒整日躲在这清音阁里寻清静了。”我笑,接过温热的牛乳抿上一口,待这身子慢慢恢复了些暖意。

不提过往恩怨,我只谈眼下是非。这宫里的女人,或为家门荣耀,或为个人前程,或为腹中孩儿,向来都是要在宠爱权势中争个一二三。可素来有言道,“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如今秀女入宫,这杨氏再怎么超脱不俗,现下怀着身孕,还能不为子女打算吗?要知道,我们这些人已比不得她们年轻、新鲜了,稍不留意,便是个老死宫中的结局。

我搁下茶盏,仿佛漫不经心道,“常听婢子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这批秀女里的确有几个姿容品质上佳的,看来咱们陛下是有福了。”话音儿一顿,我将视线转向那人腹,又道,“不过话回来,你也合该在宫里静养。这是有几个月了?怕不是产期将近吧。”

听她吞吞吐吐,本欲不忿,但又碍于宓长使在旁边儿站着,到底耐着性子听贺氏讲完原委。眸光扫过她面上膘,如敷粉上浮了两抹胭脂似的,摇摇欲坠,也知所言非虚。如是倒是自个儿听错了:“便是如此,也不该悄悄换了席,没得闹出这样一遭误会来。”

叫二人都归了自个儿的位子,敛裾落了座,杯盏碗筷,一如方才,更添了一道新的炙鹅肉,端端正正摆在左侧。前面华修容锦衣款坐,端然得很,显然是未曾注意到这边儿风波,就连怜止也是松了口气,不露声色地执起银箸,搛了一块儿鹅肉,连眼神儿都没往贺氏那边去,只是嘴唇微动:“也不想想,两个人贸然起身,这样大的动作,是上赶着被人瞧见。”不如着紧思考一番,如何与李氏应对,把这事儿翻篇过去。到底是诸人都在,李氏就算生气,也不会拿着这两个长使乱发脾气,显着自己斤斤计较。

鹅肉入口鲜嫩微甜,挂在上头的似乎是蜜糖,大抵是蜜帜方法做出来的一道新菜。这让怜止想起端午时的那碗桂花糖渍汤圆,如今她却也不会为着这个与人推诿了。

宫中已是一派新年的氛围,通红的灯笼挂在骁长宫道上、宫殿里,弄玉给我新赶了一对袖笼,我也赠给她一对银镯,阿娘是可以辟邪。

大家贺礼送来送去,我也想凑趣儿,却发现我并无甚关系亲密的姊妹,要熟识的也没几个,要送礼,我原也有些不好意思,却是杨氏赠礼给我。那些新秀虽不曾认识,却是看着还亲牵

我想起浮玉,今个儿我还在摘星楼跟她碰见,想是贺礼赠给她合适不过,我前思后想,也觉得自己礼物有些微碑酸,只有一对镶金手镯,是旧时我临入宫前阿娘给我的,我知道这是阿娘的嫁妆。这是我山西岱宗夫西麓产的玉,名唤翠斑白云玉,闻壤质地细腻温润,对着日光则呈微透明,有腊状光泽。我从前好奇,也取出照着日光一比,着实晶莹透亮,我便知是上品。虽只是一双玉镯,但远看色洁如雪,细看则显鸭蛋青,间有浅绿纹路,甚是名贵。

我以为千金难求的媳物,倒是浮玉就未必了。她家中世代为戎,达官厚禄,自然见的世面较我也宽广的多,我心里头,明镜似的,不愿口中承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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