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差那厨娘将火生起来,取来梅子水倒入釜里头养着,又将樱桃下进以梅子水炖熟果肉。
莫约着时间差不多,甘棠生怕自个伤了手,怎的都不再让自个碰上那熟透的樱桃,挽了袖子来替自个将那樱桃核给去了,放进瓷碗里头。
自个也是有些闲得发闷,正坐在一旁把玩着模具呢,就见一眼生的姑娘推门进了厨来。
眸子微微眯起,盯着对方的脸看了好半,这才想起来是那留仙宫里头的贺贵人。
这般倒还正嫌无趣得紧,就有贺姑娘来给自个解了闷,不由对上人也高兴了几分,绽了个清甜的笑来:“贺姑娘也是来这厨房里头偷吃私货的?”
读了几本汉家古籍,乌兰妮认识了一个唤作王嫱的人物。深宫数载,远嫁大漠,阡陌青冢荒凉,只有墓碑上一行见证她的牺牲与荣光。有人替她叹“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动了乌兰妮练琵琶的心思。
“吴钩,去把我的琵琶取来。”
吴钩几乎是莫名地看了乌兰妮一眼,然后才依言照办。吴钩的反应不足为奇,毕竟她怠懒琵琶已多日,吴钩恐怕都以为她要放弃这门手艺了。琵琶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吴钩要替乌兰妮掸掉,乌兰妮挥了挥手让她下去,自己取了块新帕子把琵琶细细擦得干净,才坐在桌边的软凳上伸手试音。音准倒还算好,只要简单地调一下便正了。
乌兰妮没想好要弹什么固定的曲调,手指按在琴弦上,旋律就自己流淌出来。起初还是安静的,笃定的,乌兰妮想象王嫱深宫多年的寂寥和主动报名的痛苦与决绝,这一点乌兰妮是佩服极了。若鞑靼人不把她的家人她在这世上的一切都攥在手里,她是断断做不出这背井离乡的行为的。接着曲调便凄凉,是王嫱的告别,王嫱的行程,王嫱看着熟悉的景色一点一点消失,身旁故人越来越少,最后终于到了遥远的大漠。这感受,乌兰妮也是熟悉的,她知道自己终于离开她不能带走的鹰的愿意送她的距离的那一刻,是怎样悲切地无声恸哭,一次次用尚不纯熟的汉语和守卫请求,莫要为难那些一次次俯冲下来想把乌兰妮、代敏塞印一同带走的鹰。她和鹰在一起的时间甚至超过父母,断了全部的联系孤身赴险,是舍不得的。
接下来本该是歌颂,是王嫱之死,是激昂悲壮的乐器痛惜她的逝去,颂扬她的牺牲。但乌兰妮却渐渐不平起来:王嫱被当作个民族英雄似的千古传颂,而乌兰妮做的,成功了是细作,是祸国之根;失败了是贼人,是该千刀万剐的蠢笨的下人。可谁知乌兰妮不过是个被迫的棋子,是个阴谋的牺牲者?她终于享受不得王嫱的荣光,能选择的只有无名或者骂名。那曲调因了她的悲愤而颤抖,一滴冷泪打湿满江清雅,微风拂面,琵琶声猝然断绝,乌兰妮才知自己已泪流满面。
她放下琵琶起身关窗,看到吴钩靠在院子里的树上,也已泪如雨下。
闻那太医言语一时竟是被砸懵了去,张着嘴儿好半都没能得出一句话儿来。
可这太医自个也是晓得的,一开始作秀女身检的就是这个太医持单,据也是个德高望重的,这诊出个喜脉应该也是没跑了。
反倒是纪姐姐反应得快,笑着朝那太医了句“有劳”,又转过来朝自个道喜,着着倒是自个不好意思了。
现在不消看就能知道自个脸上肯定红了个透,只觉脸颊烧得厉害,伸手捂上脸扭头不看纪姐姐,赶忙打断了对方的打趣儿:“姐姐可莫要再了,再妹妹可就不理你了去。”
将将稳住了心绪,这才后知后觉起来自己竟有了个生命在肚子里头。
不知怎的便鬼使神差地伸手抚上了腹,倒也当真不知这是个姑娘还是哥儿,但无论如何也都是自己的心头肉。
如此想着倒是又勾起了唇,遂而又瞧上了纪姐姐一眼:“今个真是麻烦纪姐姐了。若是没有这一茬,想必妹妹还呆呆傻傻地不晓得。”
“那今个妹妹就先走了,改明个儿就特意来感谢姐姐。”
前日只听阁外落叶声簌簌作响,今早起身方梳妆罢,就有媵进来了句外头的桃树结了几个果子。一时觉得新鲜,本想着这桃树只做春看花用的,没想到秋到了还有结果这一遭,许是春日自己还住在储秀里,搬到桃源之时,蜂蝶采花授粉的影儿已然翩然不见了。莫不是还能摘了做吃食?什么桃羹桃叶粥的,怜止从前只是听听而已。这样想着披衣出去,看了才发现不过几个青青白白的果子,上面绒毛未退,看起来便是涩口得很,哪里是可以入膳的?心下叹息了一声,果然这世上不曾有十全十美的东西。
却还是让双成支了个竹竿往下打,毕竟还是桃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一个下来,污得石阶上尽是果皮香渍,还要人抬了水来洗地,更是麻烦。底下一个媵抱竹筐接着打下来的果子,瞧着颇有点儿夏粘蝉的意思,不过比那阵仗要得多了。本欲回屋去,刚迈了一步便听着骨碌碌响,原是丫头一个没接稳,让那桃子滚了好远出去,噔噔噔几步,放下筐便去追。
“她去追桃,这筐儿谁接?”怜止望了一眼那边,桃子仍没停,少不得让双成先打着,自己帮她接着便是。
朝里有人好做官,这个理儿,乌兰妮是明白的。若不是她一介平民只能任人欺压,她也不至于被逼到这个地步。他们八月份是汉饶中秋佳节,乌兰妮不懂,除了吃了两口甜的快要腻死饶月饼,她觉得打赏下人也就够了;但太后的寿礼是件大事。
乌兰妮听丫头们嚼舌头时,这个太后不一般,不喜佛不喜道,什么都不相信,也最恨人提这些那些。贵为大周的太后,她所有的显然不止是建州的贵族们的穷乡僻壤荒蛮之地,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应有尽有;即使缺什么也轮不到乌兰妮准备,宫里头富贵人家女儿上赶着送呢。若论手艺,乌兰妮自就没经过什么女红的训练,和要靠这个补贴家用的家碧玉们也不能比。左思右想,她决议亲手雕一组饮酒器皿献给太后。
金的玉的太后自然见怪不怪,况且乌兰妮一贵人,也消耗不起那样大块的璞玉或者金银,她选用的是父亲一直留着给她做嫁妆的石头。这石头看着不值钱,但草原上的猎人多半会带一两块自认是祥瑞的在身上,也会选用那些老人是长生给过运气的留给儿女。乌兰妮走时,父母给她的行囊里添了三块这样的石头,也算是信佛信道的人佩戴的护身符之类,希望能保她平安喜乐。
想不到这时候却派上用场。她问吴钩借了把刀,去掉那些边角废料,雕成两只石杯一只石碗。头一只石杯上是一只母鹰自太阳那里飞过,把光和热装进羽毛里,飞到世上,于是就有了人;第二只石杯上简单地刻了几笔人影,的是人民休养生息;那石碗上刻的是母鹰为了替人民灭火而牺牲自我,死后化为女萨满,永远守护世人。太后正是这下之母,这满族的创世纪的传却与太后的身份暗合,她的恩德,她的英雄气概。
乌兰妮不是石匠,手艺笨拙,但是这笨拙里却独有一份真自然可爱质朴的情趣。这已是乌兰妮成品最好的一次,她极满意,挑了个丝绒盒子放进去,亲自送到太后宫里嬷嬷手中:“劳您递一声儿,棠梨宫贵人乌氏祝太后万寿无疆,安康喜乐。”
老早就寻思着要与纪姐姐排一出昆曲来,但可惜最近两人都没得个空闲,只能自个一人来戏阁里头唱唱曲儿,听女先生指点了去。
今个来戏阁借了个新场子,粉的紫的深深浅浅各式各样的花儿铺满了整整一条软毯去,还有羽毛绸带的装饰物什比比皆是,虽浮夸却也热闹的紧。
台侧旁有伴奏的乐女,自个踏上那台阶登了台后试着走了几步,倒还真觉有那么几分样子来。
宫灯姗姗亮起,自个背挺得极直,露出了一截优美如鹅的脖颈。
我是极爱那白色戏袍的,像一团乱花上的一点春雪,不慎遗落在了红色绸缎中的一颗明珠。
今个要唱的是那《梁祝》里头的哭坟化蝶,捻着折扇指腹抵擦展出那比翼蝴蝶的扇面,伴着那袅袅的奏乐来手腕翻转旋扇,倒当真像极了这比翼蝴蝶双双飞舞纠缠于花间。
因是练习,自个也没那些个紧张,只在心里头默默地数着拍子,按着节奏穿进那曲乐之间:“梁祝情深千百年,精魂羽化作神仙——”
乌兰妮起初翻的那页还算读得通,这多少给了她些许信心。然而这枯燥乏味的却像是无字书,乌兰妮连进诗词殿堂的大门的钥匙都没有:她苦的很。只有那女官转开的时候,她才敢大大方方松口气儿。阅是阁里冷冷清清的,借阅的人像不多,乌兰妮愣会儿神,不知不觉就已过了一柱香的时候,及至听到有人话,竟像是如梦初醒似的,花了一两秒才终于意识到是在和她话。
听她什么“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真”之类,乌兰妮只觉得好像在哪儿看到过这么一两句,却连意思也辨不清。看她的气质却清雅文弱,像是个爱书的姑娘,恐怕是见了乌兰妮在这里苦学苦熬,竟然误引为知己了。要开口承认自己的不足,于情于理确乎也都是难事,然而在行家面前想掩饰不足则是难上加难。乌兰妮只得勉强从空乏的大脑中搜出一句:“相识满下,知心能几人。妾棠梨宫贵人乌氏,您安。”
像是过了见面考核似的乌兰妮松了口气,却怕更大的误会接踵而来,索性直白道:“您莫看妾装着这一副文绉绉的样儿,对这些——”她举起手里的宋词,“却有心乏力得很,不过看两眼罢咧,哪里谈得上文章相亲——”自嘲般地摇头,探寻地问,“您是来?”
今个刚从内务府取了新的香料来,正笑吟吟地与一旁的甘棠插科打诨,可哪知还真是有一不速之客贸然闯了来。
见她毫不客气地直报家门,也知对方是那新来的女真部落贡女,傲气当真是去哪儿都未减,且敢这般直白地质问自己的她还是头一个。
自个平日素爱制香,今日所配的香也是最近极爱的华帏凤翥——妩媚甜甘的香气虽是冲了些,但也犯不得这贵人来朝自个呼来喝去。
“你可且看看,这是个什么地界儿?”
原先只是眉头一挑冷冷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儿,见对方似乎并无惧色,僵持过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抬起手来捏住对方下颌,逼着人抬头看向这明媚的。
遂而将手一松,颇有些厌恶地令甘棠掏出帕子来,捏着帕子细细将手上给擦了干净,好似有什么脏东西似的:“既然你唤本主一声少使,那你也应该知本主位分比你高。你个贵人,还敢这样与本主呼来喝去!?”
“再,抛开这尊卑不谈。”
狠狠地剜了人一眼,将那帕子随手砸上人脸颊,眼底的冰凉凛冽似是要将人生生吞吃:“谁允许你在这里大肆评判本主身上的香?”
以欢心下也是十分着恼,她已然费了心力让人打探清楚了陛下今夜会至摘星楼来,如今若是仅仅因着这吴氏便让全盘计划毁于一旦,崔以欢是万分不甘心的。
崔以欢合目,纵使想强压下心中汹涌波涛的怒气,可眉尖紧蹙不放已然显出了她的忿意。她敛下眸子,随意理了理被风吹着有些折起的衣袖,声线懒懒的道:
“禧少使可急什么呢?本嫔听这摘星楼的栏杆不大紧实,才封了楼,横竖明儿便修好的事儿,禧少使也等不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