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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日久天长

新婚之夜,我和重山倒像是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般,都僵直着身子,各自坐在一边,沉默到窒息。

我虽然对这门婚事不怎么上心,可毕竟也是头一次真正做新娘子,心里还是紧张得能捏出一把汗来,暗暗埋怨重山怎么不能大方一点,开口几句话也好。

正当我埋头寻思如何打破这个尴尬,重山突然站了起来,把我吓一跳。

他走过来,又走过去,突然在我身旁坐下了,却又是半晌没有动静。

我的心一下子又悬在了嗓子眼,憋了半,方弱弱提醒道,“你不揭盖头么?”

“啊,我竟然忘了。我,我来帮你。”他忙道。

看地上他的影子从这里闪到那里,便知他一定手忙脚乱,心中又觉得好笑。

忽然我的眼前,明亮起来,便看见重山心翼翼地挑着红盖头从我头上滑过。

我俩四目相对,尴尬地笑了笑。

他便又坐回了我身旁,又是一阵该死的寂静。

我又道,“你怎么,不和我话?每次见你,都急匆匆地。”

他十分局促,用手挠了挠头,“我想同你话的,只是一看见你,便不知为何,突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好先走一步,心里想着,等想起来再来找你。”

“你的记性,不太好嘛。”

两人噗嗤一声,便都笑了。一笑起来,就不那么拘谨了。

他便又道,“我见你最近又瘦了一些,我买了一些燕窝,明儿炖给你吃好不好?”

“我没什么,不用那些东西。大娘近来劳累,还是给大娘吃吧。”我便道。

重山只好点头,勉强笑笑。

我只好又道,“而且,我时吃得多了,现在大了反而不爱吃。下次,你买冰糖葫芦吧,我很久没有吃,有点馋。”

他才高秀头。

忽然他伸手过来,越过我的身前,我惊吓间,却发现,他只是要抓蚊子。

“你先睡吧,我先把蚊子抓干净了,免得扰得你睡不着。”他起身道,真就认真到处寻蚊子去了。

抽空儿,他又回来,替我放下床幔,催促道,“早些休息。”

我只好兀自和衣躺下了,却始终不曾合眼。

他忙到半宿,终于没有动静了,却迟迟不见他上床来,我忍不住拨开床帘,偷偷看了一眼,只见他坐在桌前,如雕塑一般。

“他怎么了?”我心想,但又不敢问。

又过了许久,我怕我再不喊他睡一会,就要亮了。

“赵重山,你不困么,你要坐一宿啊?”我终于开口道。

他才起身来,犹犹豫豫,终于翻身上床,在我身旁躺下了。

我们就躺在一张床上,两人都不敢动,我更是僵直得如同木棍,心口扑通扑通地跳。

过了许久,我悄声道,“果然安静。”

他笑了笑,“那你便放心睡吧。”

他拘谨着给我掖了掖被角,便安静地合上了双眼,不一会儿,便睡得深沉,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我虽不再惊慌,却仍然无法入眠。

我才知道,躺在一个不爱的饶身边,是这等彷徨。

这场亲事,于我,于重山,究竟是好还是错呢?

我的退让,换来的似乎只有父亲的欣慰。我不知道接下来,究竟以什么心态与重山相处才合适,他又会怎样看我。

就这样彷徨了一夜,第二日睁眼时,几乎是晌午了。

重山早已不见人,我赶忙起身梳洗,收拾好,便在后厨见到了大娘,她正烧着饭,热火朝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忙跟在她身后,忙活起来。

大娘见着我,笑呵呵地,“起了?”

我忙回道,“嗯。”

“重山有没有欺负你?要是有啊,你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我忙道,“没有,没有!”

炊烟中,大娘的笑容显得格外温暖。

渐渐的,在清贫而忙碌的生活中,我仿佛找到了一个的出口,不再死死地盯着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并不娇惯,至少这几年早不是了,可下地种庄稼对我来,还是十分吃力。

重山却抢着把所有重活儿累活儿都做了,几乎不让我动手,我也就算不上劳累。

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一日三餐,日日夜夜,当初再拘束的两个人,也慢慢开始变得熟悉了,彼此也习惯了对方的存在。

当然,我不能再叫大娘了,得跟着重山,叫娘。

我们婆媳之间,相处得很融洽,我孝顺她,她也维护我。

我虽然下地干活儿不拿手,但也从不偷懒,纺绩,织布,样样学成。

娘逢人便夸,远近也都称赞她得了一个好儿媳。

娘还悄悄和我,“自打清华进了门啊,重山都上进了,不亮就进城了。”言语里满是欣慰和骄傲。

我一边陪她高兴,一边为重山感到有些遗憾,我知道他的志向,怎么会是这一亩三分地呢。可是,父母在不远游,他更想要做个孝子。

即便他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可是从他偶尔放空的眼神中,我依然能一下子,读懂他的落寞。

这时候,我便会为他准备他最爱吃的饭菜,花着心思变着花样,多少令他在这平淡如水的日子里感到一些惊喜。

比朋友亲近,也理智地疏远。除了爱情,我们有的是真诚的互相关怀。

一夜里,我如常早早睡下,不经意翻转身来,便发现与他对面而卧,心中依然免不了一丝慌张。

他却只是对我笑笑,“你终于看回头看我了。”

从来没想过,重山也会有如此温柔谦让的一面,想他从前,直来直往,行事粗放,不像这般耐心有包容。

他见我有些不自在,便又道,“你啊,像个木头,一宿下来,不累么。”

“你这是骂我?”我嘟囔着,把脸别过去。

“这就生气了?”他唤了一声,又唤一声,“娘子?”

我遂白他一眼,“大半夜的,你正经些。”

谁知他笑得更放肆了,“要这正经做什么,没一点用处,还是逗你开心好。正是半夜,正经才最无趣。”

他这分明是调戏我啊,我听得脸直红到耳朵根上,又无甚可辩驳的,只好蒙着头,躲到一边,赌气道,“我明儿,回家去。”

“我也去。”他立马接道。

“你去做什么?”我又道。

他笑吟吟道,“我去看岳父大人。”

我索性不理他。

他便慢慢将我的手从我脸上拿下来,霸道又真诚,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在我身边,什么都可以,不必顾什么规矩,纵你睡得四仰八叉,亦或一脚把我踢下了床,你还是我的娘子,我不会笑话你,也不会生你的气,因为是你。”

他得太认真,我一时愣住了,在想,怎么回应呢。

正苦恼中,忽然他轻松一笑,“好了,睡吧。”

我恍惚点头,便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却被他一把按住了,仍与他对面而卧。

他闭着眼睛道,“就这样,不许再转过去了。”

我只好依了,出乎意料地,那晚我睡得安稳。

第二日睁眼时,我居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他的怀里,而他正紧闭双眼,睡得香甜,双手都搂在我的肩上。

我立时羞得无地自容,便在心中盘算,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抽身出来,这样就可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谁知,我刚抓住他的手,却发现他的眼睛倏地睁开了,就这么似笑非笑地打量我。

我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娘子?”他抢先问候道。

才一个回合,我就败下阵来,只能硬着头皮,红着脸低声道,“你放开手。”

“不要。”他一口拒绝,半眯着眼睛,慵懒还有些戏谑。

“这可怎么办,你得对我负责。”他委屈巴巴地,装作苦恼。

我简直要气炸了,“你怎么耍无赖呢?”

“你抱了我,想赖账不成!”他一副讨公道的媳妇样。

“现在是谁抱着谁呢?”我白眼道。

“那我不管,晚上可是你先抱的我。”他辨道。

“有什么证据,怎么就不能是你先抱我呢?”我脑子一热,急道。

“好,就是我先抱你的!”他立马转口。

“你这个人,”我气得朝他胸口锤了一拳,“怎么反复无常?”

“我是看娘子害羞,所以才担下的。”他又吃吃地笑了。

我欲哭无泪,“那你怎么不把我推开?”

他理直气壮地回道,“为什么推开,把娘子推开,我成什么人了?”

我几乎要疯了,“赵重山!”

“在!”他立马回道。

“起来!”我认输道,“日照三竿了!”

“遵命!”他回得倒挺快,却又道,“可是,我得先抱回来。”

着他居然又把我抱得更紧了。

我真的,无话可。

这一,我都不曾搭理他,他一近身,我便瞪了回去,有娘在,他也不敢放肆。

娘察觉出什么,疑心道,“清华,是不是这子欺负你?”

我不做声,这种事,怎么开口啊,却又实在不甘心。

娘瞧着我为难的表情,便认定了重山不规矩,立马把他拖过去教训了一通,重山一口咬定他什么都没做,气得娘要打人。

我只好拦道,“娘!没什么,重山他,他半夜梦话,吓到我了。”

娘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指示重山道,“从今往后,你连梦也不要做了!”

听了娘这玩笑话,我噗嗤一声笑出来,憋了一整的怨气,一瞬间便烟消云散了,简直哭笑不得,还是与重山“冰释前嫌”了。

一日,我正在厨房忙活,重山忽然进了来,在我身后晃荡,又不话,我回头见他瞅了我半,便道,“什么事情,我可忙着呢。”

他搔了搔头,别别扭扭从身后举了一根簪子出来,道,“喜欢吗,我给你戴上!”

那簪子样式是不错的,虽是铁的,仍是要花些钱的。

家里的境况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可是安安心心跟着他过日子的,不免就要怪他大手大脚,“我还有几件好看的首饰呢,花这个钱做什么?”

重山不好意思笑道,“我知道,你随便拿出一件,都比这个好上万倍。”

实话,那一刻,我的心里还是感到些许温热的,东西虽是不值钱,却也是重山的一片心意。

看他扭捏的模样,应该是第一次送人簪子吧。

我便笑道,“我挺喜欢。”

重山特别高兴,正要给我戴上,娘忽然踏进门来,他的手便停在我的发髻上,戴也不是,拿下来也不是,僵在那里了。

我们两个都怔了,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娘便摆手笑道,“疼媳妇儿有什么好丢饶,我瞧着清华戴上挺好看!”

她又道,“能娶到清华这样的姑娘,是我们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嫁到我们家来,没享什么福,难道还舍不得这几根铁簪子么,往后日子过好了,就是金的银的,只要你喜欢,都叫重山买了来!”

我和重山互相望了一眼,浅浅地笑了。空气里除了炊烟,还多了一丝喜乐的味道。

尤其是我和重山愈是熟悉,愈喜欢斗嘴了,似乎成了日常,你一言我一语的,有时生气,有时好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赢,我总是输的哑口无言,最后又以他讨好为结果。

这才是我们俩个该有的样子,从前的赵重山和乔清华,就是这般不服气,喜争长短。

虽然琐碎平淡,却能让人忘掉许多不快。

然而,岁月更大的代价,是不动声色,把一个个饱经生活沧桑的人,带离受苦受难的人世间。

我出嫁不久,父亲的身体便急转直下,陡然垮了。

他大概是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急着将我匆匆忙忙嫁出去,那日他什么“要你能喝上你一杯喜酒,我死也瞑目了”这话,并不是故意激我,而是他真的预感到自己大限将到,不得不迫切地将这些事早早地计划好。

我守在他的床前,心酸至极。

他询问着我的境况,“重山待你好么?”

我如实回答,“很好,您可放心。”

“你近来气色很好,比从前开怀很多,这都是,重山的功劳。”

我不得不承认,“是。”

“你不可,辜负了人家。”父亲道。

“好。”

“清愁啊,我还是放心不下,你多费心,别让她闯祸,即便闯了祸,教她认个错便好,平日里,管教严一些,她一向服你。”

我强忍泪水,点头道,“我知道的。”

“清愁你过来,”父亲唤清愁至床前,“我嘱咐你几句话。”

“爹,您怎么了?”清愁哭得双眼通红。

“哭什么呀,”父亲挤出一丝微笑,清愁便哭得更大声了。

父亲道,“你这性子若是在外头,还得收敛些,不要强出头,不可露锋芒,遇事难断,便和姐姐商议,谨记,得饶人处且饶人。”

清愁哭道,“我记住了。”

父亲最后唤重山,“我把清华交给你了,日后她若有过错,你多担待,让着她些。你别看她文弱,实则心性高傲,骨子里执拗,念旧,但总归,还是个善良,讲理的女子。老夫拜托你,一定好好照顾我的清华。”

“重山,逢此乱世,一旦有所机遇,你定能大展拳脚。只是有一句,不管你日后做什么样的人,成什么样的功业,必要以仁为本,方得长久。”

重山沉痛道,“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清华,还有清愁。您的告诫,重山铭记于心。”

“好。”父亲拍了拍他的手,缓缓闭上了双眼。

在这一日,我的父亲交代了他最后给我们的嘱托,便走了。

老爷子走的时候很安详,脸上有一片欣慰之色。

这大概是我,唯一能有所安慰的事了。

父亲的后事都是重山一手安排的,可谓尽心尽力,我心里由衷感激。

俗话,一个女婿半个儿,父亲在临终之时,有这样一个儿子为他鞍前马后,披麻戴孝,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知道父亲终有一会离开我们,以为做好了准备,但到了这一,还是发现自己根本应付不了,心痛,无助,不舍,通通让我无时无刻不想起曾经有父亲在的日子,一想到今后再也得不到父亲的指点,再也不能和他老人家闲话家常,就觉得地冷清,无处可依。

送走父亲,乔家的一切都没有了生气。

我站在凄冷的院子里,回头见着那死沉的白布,心中一片怆然。

这时,重山走了过来,轻声问道,“又伤心了?”

我只是低头,泪盈满眶。

他轻轻抱着我,“不要怕,还有我,以后的路,我陪你一起走。”

我再也忍不住,靠在他的怀里痛哭起来。

父亲经了两次大难,都是重山帮忙解的围,于我而言,重山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不仅仅一句感激就能表达的。

因有他的陪伴,我渐渐摆脱了苦闷的姿态,还是父亲一眼看透,并点醒了我。

我身边,只剩这个眼前人了啊。

他被我拖下了深渊,被迫与我一同沉沦,他纵缄默不言,随我摆布,我却没办法心安理得,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承受这份痛苦和委屈。

我该对他好一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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