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海上锚泊(1)
中午饭后,是短暂的休息时间。
郑耀祖走到右舷甲板走廊的广播室门口,笑着对报务班长李雨田说:“小李,放点音乐轻松轻松。”
李雨田打开柜子,拿出一叠唱片,递给郑耀祖,说:“机电长,你来挑吧。”
郑耀祖接过几张唱片,看了看曲目,说:“先放这张吧。”说完,把唱片放在唱盘上,放下唱头,把唱针轻轻搭在唱片上。唱片缓缓地旋转,优美的江南民歌旋律如一股清澈的泉水,舒缓地从绿草如茵的山坡流淌而下,注入宽阔的河道,滋润秀美的田野。
鱼米乡水成网,
两岸青青万株桑。
满船银茧闪亮光,
照得姑娘心欢畅。……
郑耀祖坐在转椅上,微微闭着眼,手指随着音乐轻轻地打着节拍,眼前展现出一幅江南秀丽景色:清澈的河流环绕着村庄,粼粼波光映衬着河边青翠的桑林,暖风送来阵阵花香,诶乃的橹声和着悦耳的鸟鸣,萦绕在田野的上空……
战士们收回了在海面上漫无目的游弋的眼光,围拢在广播室门口,静静地倾听着轻松优美的歌曲。
陈伟国从指挥台下来,坐在梯口的踏板上,全神贯注地欣赏音乐。
一曲终了,是短暂的空白,接着一阵欢快的旋律奔腾而出,清脆悦耳的马铃声由远而近,浑厚的男声喜悦至极:
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
我送阿诗玛回家乡,
陈伟国闭上眼睛轻声哼了起来:“马铃儿响来百鸟儿唱,我送阿诗玛回家乡,远远离开热布巴拉家,从此妈妈不忧伤,不忧伤……”
五月的湘南农村,小麦已经秀穗,和煦的南风吹过,细长麦秆蔌蔌摇曳,绿色的波浪此起彼伏。陈伟国骑着自行车带芳芳回县城,后架上的芳芳为了稳住身子,一只手轻轻地搭在陈伟国的腰间,俩人兴奋地唱起电影《阿诗玛》中的插曲,欢快的笑声飘散在孟春的原野上,潮湿的机耕路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辙。
“谁放唱片?快关掉!”一声断喝,就像一片乌云掠过晴朗的天空。
陈伟国猛地一惊,睁开眼,扫了一下何建华乌云密布的脸,顿时双目圆睁,腾地站起来,“咚咚”地上了指挥台。
何建华整个身体堵在广播室门口,瞪着眼睛朝李雨田吼道:“报务班长,还不把唱机关掉?”
李雨田看了一下坐在椅子上的郑耀祖,有些犹豫。
何建华这才注意到郑耀祖。
郑耀祖坐在椅子上,保持欣赏音乐的姿势,淡淡地说:“干吗要关掉。不是挺好听的嘛。”
“这是非非之音,不能听!”何建华蛤蟆眼更圆了。
“副政委同志,这是民歌,人民的歌,不是靡靡之音。懂吗?”郑耀祖语带嘲讽。
“你懂还是我懂?中央首长说了,民歌都是黄色的,尽是什么哥哥啊妹妹的,基本是封资修的东西,不能听。”何建华言之凿凿。
“那不一定吧,‘太阳出来喜洋洋’里面就没有哥哥妹妹。”郑耀祖坐着不动,好像自言自语。
“你说的是‘东方红’?‘东方红’不是民歌!”何建华有点激动。
歌曲是听不成了,郑耀祖站起来,“啪”地关了唱机,音乐嘎然而止。
世界上最近的距离是人与人之间心的距离,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也是人与人之间心的距离。
郑耀祖摇摇头,走出广播室。
战士们稍稍闪开,却不散去。
何建华声色俱厉地对李雨田说:“报务班长,把这张唱片扔到海里去!”
“副政委,我请示一下观通长。”李雨田手里拿着取下的唱片,有些为难。
“是副政委大还是观通长大?我这个副政委说话算不算数?”何建华质问,伸手抓起桌子上的唱片,用力往外一甩,3幅套着白色封套的唱片,像一群海鸥飘逸地掠过浪花,消失在海面上。
李雨田小声地对站在门外的报务兵小卫说:“小卫,你去请观通长来一下。”
邝兴农很快出现在广播室门口。
李雨田把手中的唱片交给邝兴农,邝兴农扫了一眼唱片上的目录,知道是一张电影歌曲的唱片。
邝兴农脸上堆笑,对何建华说:“副政委,唱片交给我处理,可以吧?”
何建华感受到了周围战士不解甚至有些敌意的眼光,就势下台阶,说:“好,老广,你处理吧。”
战士们散开了。
陈伟国从驾驶台往下看,吴有粮一个人坐在前甲板的系缆柱上,出神地望着海面,便走下驾驶台。
吴有粮继续留队的缘由,主要考虑是自身的实际问题。军舰上的伙食好,老兵的津贴费每月有16元,跟农村青年的收入比起来还是挺高的。再说自己是单身一人,在部队和在家里没有多大区别,当然他最期待的是在当兵期间把婚事办了,这样在乡亲面前更风光一些。
吴有粮人在军舰上,心早就飞向远方的家乡,那里有他最爱的人,正在等他归来。
去年夏天吴有粮回乡探家,当他在县城汽车站下车时,第一眼就看到了文霞。
姑娘穿着一件蓝格子布衫,快步流星迎上来,笑意盈盈地接过吴有粮手中的漆皮手提包,甜甜的一声:“哥,回来了。”
一声问候,吴有粮长途旅行的疲劳顿时烟消云散。
文霞是生产队长郭宝亮的女儿,吴有粮的父亲生前和郭大叔很要好,两家的房屋相邻,孩子们从小就在一起玩。失去双亲后,吴有粮过着孤单的生活,虽然生产队对他的生活有妥帖的安排,乡亲们也关心照顾他,但是失去父爱母爱的心灵就像一片沙漠,荒凉而寂寞,是文霞纯真的友情给了他精神上的抚慰。吴有粮参军到部队,寄出的第一封信就是给文霞的,俩人的感情伴随着信件的频繁来往不断升华。
吴有粮从部队回到家乡,邻里乡亲都来看望,郭宝亮看到吴有粮长高了,原来木讷内向的小青年变成了成熟的男人,举手投足之间透出军人特有的自信和干练。他知道一对年轻人有情有意,就按照当地的习俗,请了村里几位有头脸的人物,为他们举行了一个订婚的仪式。
第二天,有粮和文霞结伴到镇上,有粮先到公社看望革委会副主任马立武,然后在供销社给文霞扯了2块衣料,买了一双胶鞋。小镇不大,俩人来来回回逛了四五趟,实在没味了,就说说笑笑地回走,到了村口,手拉手拐进了一片玉米地。
吴有粮端详面前的姑娘:乌黑的辫子,红润的脸庞,白皙的脖子,浑圆的肩膀,高高的胸脯,细细的腰肢,浑身散发出蓬勃的青春朝气和诱人的女性风韵。吴有粮情不自禁一把抱住了文霞,两个人搂抱着坐在地上,吴有粮的手不安分起来,文霞的手无力地遮掩着。这时,吴有粮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扯他的裤腿,他伸头一看,发现一只黄狗在咬他的裤子。
吴有粮踢踢腿,恼怒地说:“去!去!捣什么乱!”
文霞嘻嘻地笑了:“这是俺们家的三黄。”
“三黄?”吴有粮悻悻地说:“它来的真不是时候!”
“是娘让它叫我们回家吃午饭咧。”文霞站起来,“俺娘说俺家有三个孩子,我、弟弟、还有三黄。”
吴有粮抬头看了天空,太阳已经过午了。
吴有粮检起掉在地上的军用挎包,帮文霞拿掉粘在身上的草叶,顺带在她滚圆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文霞轻轻地打了一下他的手:“小心三黄咬你!”
吴有粮满不在乎:“我们是一家人了,三黄也是我们家的了,不会咬我的。”
文霞抿着嘴说:“以后你敢欺负我,三黄也不会答应。”
吴有粮煞有介事地说:“我保证!你就是我的上级,我绝对服从你的命令!”
上个月文霞来了一封信,吴有粮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熟到能倒背如流。
……
家里的房子生产队派人修过了,房顶上又苫了一层草,墙也重新用泥巴抹了一遍,里墙还用石灰粉刷了一遍。……
新房也布置的差不离了,等你回来看还要添置什么物件。还有,你存在我这里的钱,爹说先不忙花,留着我们以后做事业当本钱。
……
我在等你回来。爱你的霞
想到信中结尾的这一句,吴有粮心潮如海浪一般涌动,想象着和文霞再见面的情景……
“我很快就要有一个温暖的家了。”吴有粮两道粗眉舒长开来,脸上洋溢着红光。
陈伟国轻轻拍了一下吴有粮的肩膀:“有粮,在想什么呢?”
吴有粮回过神了,看是陈伟国,咧开嘴笑了。
“看你一脸幸福陶醉的样子,是想新娘子了吧。”陈伟国取笑道。
“没、没有。”吴有粮站起来,连忙掩饰。
“行了,别心是口非了。”陈伟国说,“你明天就要回家结婚,晚上我们68年老兵战友要送一件礼物给你,保证你喜欢。”
“什么礼物?”吴有粮不解。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陈伟国故弄玄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