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心曲(2)
郑耀祖推着自行车和晨莉走出巷口,并排沿着大街信步走下去。两人边走边谈,话语像虎跑泉的泉水一样汩汩涌流。郑耀祖第一次知道,原来杭城有这么多街道和巷子。
算得上第一次约会的是在柳浪闻莺公园里。
下午刚下过一场透雨,公园里的石凳、石径、草地等都是湿漉漉的,没有地方可以落座,俩人只好站着说话。雨后清新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淡幽的花香,初上的满月把清辉投射在波平如镜的西湖里,西湖的水面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湿润的柳叶在灯光下反射出点点的亮光,闪闪烁烁,迷幻不定,宛如缀上了千百颗珍珠。这是一个令人充满幻想的夜晚。当郑耀祖小心翼翼地把右手搭在晨莉浑圆的肩上时,他感到姑娘温软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晨莉抬起头,柳叶眉下一对凤眼含情脉脉,犹如西湖三月的湖水,深邃明澈。晨莉呢喃地叫唤一声“耀祖”,身子一歪,头靠在了耀祖的胸前,姑娘柔软芬香的头发摩挲着耀祖的脖子和脸颊,少女特有的温馨气息迎面扑来。郑耀祖猝不及防,心里一慌,向左滑了一步,俩人差点摔倒。
晨莉轻轻说了一句“书生”,吃吃地笑着,弯下了腰。
耀祖望着月光下姑娘微微颤抖的柔韧腰肢,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他恍然大悟,自己面前是一件罕世珍宝,是在梦中寻觅千百回的云中仙姝。耀祖弯下腰,从后面小心地把晨莉抱住……
那天他们是最后一批走出公园的。存车处的老大爷把搬进看车房的两辆自行车又从看车房里搬出来,微笑着从晨莉手里接过存车牌,眼神里充满了期许和慈爱。
城市经过一天的喧嚣,已经安静下来。白天车水马龙人群熙攘的解放路在路灯下出奇的空旷平坦,街道两旁的行道树排列整齐,已经停止营业的百货大楼黑乎乎的,像一座山一样矗立在朦胧的夜色中。
深夜的杭州城出奇的美。
郑耀祖把信封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来,压在枕头底下,打开床头灯,找出纸和笔,斜躺在床上,把《批孔批儒宣传辅导材料》垫在被子上,把信纸摊在书上,在信纸的抬头写下“晨莉:来信收到,十分欣慰。鸿雁传书,弥足珍贵。……”
忽然,郑耀祖停下笔,翻身下床,迅速穿鞋、穿衣服,从床头拿出一个手电筒,轻轻打开门。
孙敬国问:“机电长,你出去有事?”
郑耀祖摆摆手,轻声走出了房间。
果然,中走廊后半段的灯光灭了,一片漆黑。
郑耀祖快步向前走去,岸电变流整流配电盘就在中走廊的后端尽头。
黑暗中他几乎和电工班长陈云飞撞个满怀。
陈云飞在手电筒的光亮下,熟练打开配电盘的盖子,仔细检查线路,把跳开的电闸合上。
中走廊后部的顶灯刹那间亮了。
郑耀祖向左跨过门槛,和陈云飞来到外走廊。
陈云飞皮肤黧黑,五短身材,寸头上的卷曲头发在灯下闪闪发亮。
“我们舰厂修刚出来,还没有经过长途航行的检验,设备的可靠性还很难说,你们电工班值班时要多注意,特别是晚上。”郑耀祖低声对陈云飞吩咐道。
“是。”陈云飞说。
郑耀祖发现后甲板的舷边有个人影。
“那是谁?”郑耀祖问陈云飞。
“好像是炊事班长。”陈云飞说。
郑耀祖走近吴有粮。
吴有粮先打招呼:“机电长。”
“哦,炊事班长。”郑耀祖说,“你还不就寝?”
“我睡不着,住舱里有点闷,上来透透气。”吴有粮声音有点沉。
“是为点验的事生闷气吧。”郑耀祖说,“哎,副机电长把钱还给你了吗?”
“副机电长午饭后就把钱给我了。”吴有粮回答。
“有没有短少?”郑耀祖问。
“一分都不差。”吴有粮真诚地说,“谢谢机电长。”
郑耀祖知道,军舰的编制和管理制度,炊事班不属机电部门,就算是炊事班出了天大的事,也和他这个机电长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他认为作为一名干部,或者一个战友,有责任疏导吴有粮的烦闷情绪,或许他正需要有人倾听他的烦恼。
“来,我们随便谈谈。”郑耀祖说,“你有什么话就对我说,我负责替你保密。要是有什么要求,我会在适当的时机向军需或舰首长传递的。”
黑暗中,两个海军军人在低声交谈。
吴有粮的家乡在豫东平原,村子和安徽接壤,一条只有当地人叫得上名字的河流由西向东流过,向广袤的平原慷慨提供丰沛水源,但是洪水泛滥的时候也会给沿岸人民带来巨大损失。每年夏秋洪水季节来临时,下游邻省的人们为了庄稼和村庄不被淹没,想方设法要挡住一泻千里的洪流,把洪水拦在省界外,于是在河道上筑起的堤坝一年比一年高。可是,上游的人们岂能让自己辛勤耕耘丰收在望的田地成为蓄水池?因此,每到洪水季节,两省交界的人民围绕筑堤和扒堤的械斗几乎没有停息过,双方为了生存而引发的纠纷和产生的怨恨从历朝历代一直延续下来。
爹出事的那一年,吴有粮十四岁,小学刚毕业。
吴有粮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
滂沱大雨连续下了三天三夜,天地间灰蒙蒙,黄豆大的雨点在浑浊的泥水里砸出一个个凹坑,雨水把土地都泡软了,满地泥泞,人们都无法出门,只好呆在家里。一家人吃过晚饭,早早就上床歇息。
半夜时,一阵急促的锣声盖过了哗哗的雨声。
有人扯破嗓子在喊:“发大水了!全体社员到大队集中y干民兵到公社集合!”
爹妈在黑暗中披衣起床。
爹在下床时拍拍他的头嘱咐道:“娃,记着早上起来自己做饭,呵,不要睡过头了。”
这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清晨雨下得更大了,耳朵里只听得一片哗哗的声音。突然门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门被推开,一群人挟风带雨冲进屋来。他正惶惑间,娘尖利的哭叫声盖过了一切声音,爹满身泥水躺在一块木板上。他冲过去,人们搂住他不让他靠近,但是他还是挣扎扑倒在爹的身上,双手抓住爹的身体使劲椅,父亲的一条腿突然从身体分开了。人们赶忙把他拉开。
多年后,生产队长告诉他,爹在下游的拦水堤坝安放炸药包时,对方的人阻止他们炸堤,还要过来和他抢炸药包,情急之下,爹拉响了炸药包,因为躲闪不及被炸倒的。
后来公社召开了表彰大会,父亲被批准为革命烈士。再后来,在一个寒冷的清晨,娘在他的床头留下一叠干干净净的衣服,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他的档案里填的是“烈士子女”和“孤儿”。
对于在杭州城长大的工人子弟郑耀祖来说,这个故事太过沉重。
“到了海军后,我下定决心好好干,争取提干。可是我文化低,嘴又笨,也不会讨好干部,到现在是没有希望穿上干部服了。我不怨谁,我认命。”吴有粮神情凄然,“可是,副政委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事情过去就算了,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郑耀祖安慰说,“你什么时候回去探亲,到我那里拿衣服和鞋子,好吧。”
“谢谢机电长。”吴有粮心情轻松了一些,“其实你们干部心都很好,军需、副机电长、航海长都很好,真的。”
人的一生中有各种友情,有亲人的至亲亲情,有朋友的真挚友情,有同事的革命之情,作为一个军人,最珍贵的无疑是战友之情。战友之情,平时是同心协力克服困难战胜风浪完成任务,战时是团结奋斗休戚与共生死相依战胜敌人,战友之情,是兄弟之情,是血肉之情。
“我们从全国各地来到同一艘军舰上,虽然说有上下级关系和部门的区分,但是我们是同志,平时工作上互相帮助,打起仗来更是生死与共的战友。”郑耀祖坦诚地说,“你也不要想太多,就寝时间早过了,下去睡觉吧,老兵了,别人知道了影响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