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善后
伏难僧双手合十，闭上眼眸，杀生刀悬于身前，又插进地里。
黑孝重伤之躯，环顾城内的凡人，一切有何意义？即便兽群全死，也改变不了烈君城毁灭的结局。
忽而天花乱坠，地涌金莲，空中梵音阵阵，裂开一条豁口，一缕金光照在伏难僧脸，将那残躯与红刀尽皆吸入。
黑孝面色微变，听那豁口中传来一缕佛音。“去吧。”不敢停留，带黄八与狂牙遁去。
那些大乘教民们，双目之中仿佛焕发出光芒。“大乘教祖！”
“入我大乘，无苦无忧。”遥遥一声，豁口闭合。
血与火终于消去，眼中的现实，走进了心里，凡人们的哭嚎，是如此悲伤，以至于时光的流淌，都变得缓慢，将这一幕幕压进了心里，一生都无法忘记，无法忘记此刻的痛苦。
而那些真正虔诚的大乘教民，却像是得到了新生，目中透出向往的光辉，即便伏难僧不再，大乘教却深留心底。
……
烈君城在望，隐约飘来血腥，谭安宁心中一沉，再进二里，见得那大片倒塌的城墙，面色也不禁沉下。
直入城中，三五凡人跌坐茫然，城内一片狼藉，妖族尸体堆积成山，凡人尸身汇聚如沙，鲜血，染红大地。
谭安宁拖住沈折姬的手微微颤栗，一言不发，背上沈折姬感觉到他心中涌动的情感，一言不发。
前方一黑脸汉子无声哭泣，谭安宁两步走近，顿足默然无语。垂死的高阳陡然回光返照。“前辈！”
谭安宁蹲下来，握住他的手，高阳身上伤痕遍布，已只剩最后一口气，谭安宁传入大地之力，让他气息略微好转一丝，却无从挽留那迅速流失的生机。这里不是水星，他的大地之力，无从救人。
谭安宁牙关紧咬，高阳笑了笑。“前辈不用伤心，人总有一死，我今日不为大宁，不为赵国，为这烈君城一城百姓而死，虽死无憾。”他一双手，皮肉翻卷，不知杀了多少野兽妖兽，此刻仍自发抖。
高阳勉强转头。“王大哥，我有一件事拜托你。”王有德含泪道：“你说。”
“我死之后，我父母还请王大哥多多照料，孙淑一家……”高阳气息难支，谭安宁手中捏紧，大地之力传去。
“让她另寻良配，王大哥多多为我把关。”高阳勉强一笑，双目大睁。
“别说了，你不会死的。”王有德低头，痛哭失声，今日，那三十余人，唯他一人独活。
将手一抽，却被高阳紧紧抓住，谭安宁深吸一口气，另一手掩住高阳大睁的眼睛，缓缓抚下。
意识模糊的关头，那嘴唇仍在蠕动，谭安宁贴耳上去。“我不想死啊，前辈，我还想和淑妹相守一生，我还想如前辈般，庇护凡…”气息不存，温热也渐渐消散，手离其面，留下一张并不安详的睡颜。
谭安宁双目微闭。“还有多少百姓存活。”王有德呜咽道：“不到半数。”
“你去召集烈君城百姓，随我入人界。”谭安宁说下这句，便朝那城主府走去。
……
城主府中，吕通郝繁露出面来，他二人本已走到半路，见烈君城中变故，又赶了回来。
吕通道。“严正使亲来烈君城支援，击退了妖族，真是另我等佩服佩服，这顿庆功宴，我先敬正使大人一杯。”
严泰绍重伤未愈，但面上淡然无比，“区区妖族，何足挂齿，没想到此次来了三个妖怪，倒费了我不小功夫。”
席间又有另一位高阶练气士，名叫钱琼，是卫队长官。“正使大人过谦了，我亲见大人大发神威，那头狼妖，在大人一掌之下，差点身死，那一黑一黄两头虎妖围攻大人，却盖不住大人修为高深，不出三招，落荒而逃。”
郝繁也感叹道：“若非正使大人，这烈君城已然失守矣，此次大人居功至伟，我等添为陪衬，惭愧惭愧！”
严泰绍端起酒杯。“莫要多说，尔等浴血奋战，都有大功，我必如实禀报大宁巡逻队，共饮此杯！”
三人心放在肚里，一齐举杯，严泰绍酒入口中，伤势发作，轻咳一声，杯中一缕鲜红。
三人大惊失色，钱琼泣道：“大人为我烈君城，竟然受了妖族暗伤，我等居然还不知晓…”
严泰绍面色一沉，脸上有些挂不住，郝繁斥道：“胡言乱语，大人这是心系烈君城死伤百姓，气急攻心导致！”
严泰绍面上好看许多，这时吕通又有不同的见解。“我看是大人虚火上升，牙龈出血罢了，何必大惊小怪？”
钱琼羞愧道：“是我误会大人了。”三人微微一笑，气氛融洽至极。
‘嘭’一声，大门被人踢开，来人面色沉沉，径直来到四人面前。
严泰绍目光微眯，正见那背上沈折姬的面上兽纹，竟有些胆寒，“原来是谭副使，这位是谁？”
“召集百姓，随我入人界。”一言既出，是毋庸置疑的命令。吕通郝繁面面相觑，明智闭嘴。
“谭副使，我是不是听错了？”严泰绍面上讶然，心中一怒，若非重伤，心有余而力不足，非得教育此子不可。
这烈君城若是被妖族攻下，那他们也毫无办法，大宁巡逻队问不到他们头上。
如今妖族退去，还无故撤离，是闲活得太轻松，要来点调剂不成？可那调剂，严泰绍也担待不起。
那钱琼端详这位只谋过一面的副使，仗着严泰绍在后，挖苦道：“方才妖族攻城，我等死战不休，不知副使大人身在何处？而今妖族退去，副使大人便露了头，还要撤离凡人，意欲何为呢？”
谭安宁左手一探，抓出一颗人心来，掷在酒桌之上。“召集百姓，随我入人界。”
钱琼愣了愣，忽然低头，见胸口血洞，脑袋一歪，死于非命。吕通郝繁心惊胆战，知他动了真格。
三人盯着那颗仍自跳动的猩红，不禁失声，“要死要活？”谭安宁扫视三人。
“这就去，这就去！”吕通郝繁面无人色，狼狈逃出。
严泰绍目露惊色，心中暗道。‘我身受重伤，不宜争杀，切记忍住。’
谭安宁心中杀念一闪，又强自压抑，严泰绍即便中上，他也难以得手。
面无表情，将沈折姬扶到凳上。“饿不饿？”
……
烈君城后城门，日暮时分，夕阳如血，城中那些早已凝固的暗红，又带上一抹鲜润的光泽，白天所经历种种，随着那夕阳浮现，在心中重演，聚集的凡人们，面上满是不安，他们已不能再承受更多。
放下了沈折姬，她已经止血，能够单独行走。谭安宁来到城门之前，吕通郝繁战战兢兢跟在他身后，严泰绍在人群中对着他冷笑。望着面前的凡人，难见尽头，依然还有这十数万，似乎没有一点减少。
然而那面上的悲痛，证明了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都真实无虚，绝望、希望，在心中纠缠不休。
妖族攻城，死伤近半，几乎每一个人，都带着至亲死去的痛苦，目中含泪，寂静无声。
谭安宁看着他们，每个受伤的人，都得到基本的包扎，伤药也都已下发，不是城主心好，而是性命为重。
他们也看着谭安宁，这个曾经被烈君城所有凡人熟识的人，他如今再次出现，是要带着他们走向希望吗？
谭安宁开口。“我是谭安宁。”依然是那一句话。
所有人抬起头，无数道目光汇聚，这一刻无形的东西仿佛变成了大山，却不曾压垮他，而是被他扛在了肩上。
谭安宁受目光洗礼，心潮起伏，恨不能失声痛哭，与这些凡人同悲。
缓缓吐出一口气。“所有人，随我，入人界！”
人群短暂一静，忽然爆发出山呼海啸的呼喊，人群中的严泰绍，也如一抹浮萍，在那声浪中东摇西摆。
“人界。”“人界。”狂呼声震动四方，即便是那些被抬在担架上的重伤者，也梗直了脖子，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声。“人界！”是啊，三圣悲悯众生，庇护凡人，只有人界，才是人族该生存的地方。
这交界城市，只不过是那些修行者们用以接受交界资源的所在，时日渐久，却成了大城，牵连了如此多的凡人。
大劫当头，修行者自可逃回人界，可孱弱的凡人，就该等死吗？
蝼蚁尚且偷生！
谭安宁微微一笑，众生或许卑微，却值得有人为之牺牲。
远古时期，无数人族先辈，乃至那三位圣人，都曾为这卑微的凡人，付出了生命！
后城门大开，一个个凡人带着狂热的眼睛，将他的身影刻在心里，亦步亦趋的走出这座烈君城。
“副使大人，人界最近的清水城已经做好接纳烈君城百姓的准备，但恐怕还是不够。”吕通道。
烈君城乃是交界处大城，百姓远比赵国人界内部的诸城要多，一座清水城，最多接纳数万凡人便到了极限。
谭安宁五指一合，吕通眼皮狂跳，想起那颗人心。“当然了，这些不劳大人费心，我已让其他小城接纳烈君城百姓。”吕通乃是烈君城主，大成练气士，人界内小城城主，顶天是中阶练气士，吕通又称这是副使大人的命令，那些小城主也不敢不从。
“不过…”吕通目中微露一丝担忧。“人界贫瘠，这突然多了十数万人，恐怕…”
谭安宁也想起人界贫瘠的土地，心中却不以为然，冷笑道。“不要小看这些百姓，若非要供养你们这些毒瘤，每一个人都能养活一家三口。”吕通讪讪一笑，丝毫不敢还嘴。
这时王有德上前，望着他的目光有些复杂，他果然如他所说这样做了，不管会承担多大的代价。
微叹一声。“我没有找到孙老头一家，怕是被妖族…”
谭安宁一阵默然。“这不怪你。”
……
烈君城百姓有序撤离，留下一座城池的残骸，城池已然毁灭，但凡人仍然活着，一切就有了希望。
人界边缘，谭安宁背着沈折姬，“放我下来。”沈折姬忽而开口。
一步之隔，谭安宁停住脚步，沉声道：“妖族虽已暂退，但交界处仍然危险重重，我说过要带你回人界养伤。”
沈折姬幽幽一叹，倒没有反对，谭安宁迈入人界，沈折姬毫无预兆，便昏迷了过去。
谭安宁心中微惊，连将沈折姬放平在地面，只见那腹上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这人界空气中，仿佛隐隐爆发欢呼，欢迎这个女子归来，无形的力量进入她的身体，为她快速恢复伤势。
谭安宁惊讶与疑惑并存，她果然不是妖族，但却能如他一般入妖界无损。
而当她身处人界之中，这人界竟然为她扭转规则，宛如天眷。
当然，人界对沈折姬的眷顾，无法和水星对他的宠爱相提并论。
沉默片刻，没有继续探寻，正如他有许多秘密，也从未让沈折姬知晓。
复又背起她，即便昏迷了，依旧如铁板一般，谭安宁哑然失笑，走向了清水城。
清水小城城主，毕恭毕敬迎进几人不提，子夜，谭安宁心有所感，来到沈折姬门外，人已悄然无踪。
回到人界，不出三个时辰，沈折姬的伤势就已经初步愈合，实力也恢复了二三分。
于是不告而别，这倒是符合她一贯的作风，谭安宁摇摇头，回到了房里。
次日，小城城主上来问候。“副使大人，城内烈君城百姓都已安顿好了，您看您还有什么吩咐？”
谭安宁看着这个谦卑的中阶练气士，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一定的高度，可仍然不够。
烈君城百姓撤离，之后就是要有人承担责任，可能要被提到地基境区域长官面前，接受惩罚。
这小城城主，现在是来提醒他呢。
“吕通和郝繁呢？”
小城城主道。“吕城主和郝队长都在城内。”
他们倒是机灵，按兵不动方为上策，谁也不想将此事禀告上去，只等着谭安宁动作。
“严泰绍呢？”。
“正使大人还在城中养伤。”严泰绍也不傻，烈君城撤离这种事瞒不了太久，也是等着谭安宁主动自首。
谭安宁淡淡道。“好好对待烈君城百姓，其他城市你也给我传过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