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自从我当街被人殴打之后,记叔记婶再也不敢让我出门,更不敢让我去江里挑水了。山里人性子野,弄不好会把我扔进江里淹死的。记叔这两天早出晚归去办公室,到木棱场,打听有没有上山的运材车。山里人管汽车去县城叫“下山”,反之称为“上山”。记叔是要尽快将我送走,不然的话一旦出了大事,他可担待不起。恰巧这几天刚下过了一场大雪,估计进山的道路有个别路段被积雪封堵住了,所以才迟迟不见运木材的汽车上山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星期之后卧虎滩终于盼来了三辆运材汽车,车的轮胎都挂上了防滑链,据说从县城来卧虎滩一路上他们共走了两天时间。运材的汽车在卧虎滩只能停留一宿,木材装上车准备第二天早晨就出发。三台汽车的司机记叔都熟悉,与其中的那位年岁稍大的记师傅关系特别的密切。因为都姓记,认了个一家子,平时运材来卧虎滩常在记家吃饭喝酒,记师傅最爱吃记叔打上来的大狗鱼了,每次来卧虎滩到记叔家,吃完了走时还要拿着几条大鱼。这次运材记叔热情而客气地将三个司机都邀请到家里,炖了大半锅的江鱼,几个人吃喝划拳闹了大半宿。

我躲在汹屋里没敢出来,记婶将饭菜端入了后屋的土炕上。吃完了饭,喝完了酒,记叔提出顺路要记师傅绕道往中腰站捎带个人,记师傅酒足饭饱,满脸通红,满口答应,保证没问题。到了第二天早上,记叔记婶客客气气地象送走瘟神似的,总算将我送到了记师傅的运材车上。遗憾的是卧虎滩林场因交通不便,下山的人多,驾驶室里没了位置,我又只得委屈地爬上了高高的装满木材的车上面。

听说老记家来的“瘟神”今天早上要走了,卧虎滩很多男女老少都很不放心地出来“欢送”我。我爬上了车顶的木头上,将来的时候带来的行李和包裹用绳子系在了捆圆木的细油钢绳上。记叔记婶在车下面再三叮嘱我千万要坐稳了。他们也知道坐这样运材车的木头上,又是大雪封道,安全系数等于零,一旦翻了车,必定是车毁人亡。

我随口答应着:“放心吧,记叔记婶,我会抓住钢丝绳的,掉不下去……”。我系好了帽带,裹紧了棉大衣的领子,在往下一看,来了很多人,我的心里一沉,脸颊火烤一般发着烧。没想到卧虎滩人会如此重视我这副尊容。我不想在被人“瞻观”了,下意思地将脑袋缩入衣领里往木头上一歪,让车下的一群人无法看到我表情。

寒冬的早上,冷飕飕的西北风象刀片似的刮着人的脸,气温至少达到了零下三十度,车下赶来送行和看热闹的人个个冻得是不住地跺脚,两手替换着搓脸。连太阳也象怕冷似的懒得不起来,对于我来说这个时候时间慢得就得以秒来计算了。好不容易熬到了汽车发动了,汽车鸣了一声车喇叭,车轮碾着积雪“嘎吱吱”地徐徐转动了起来,我总算再次脱离了“苦海”。汽车走出去了一两百米的距离我才敢抬起头来,视野中车后一大堆送行的人变得越来越小,渐渐的仿佛成了白茫茫画布上一堆儿汹点儿。我从中再也无法辨认出哪个点儿是记叔和记婶了。从此我一生再也没有踏上这片山林,但我一生也忘不了卧虎滩这个地方。短短的十几天时间,对我来说,卧虎滩就是一场可怕的恶梦……

估计是下午一两点钟的时候,记师傅多绕了五十多里的路程,将我送到了距离中腰站三里远的公路头上。这离家只有三华里的路程,我足足走了五个多小时,从白天走进黑夜,从绝望走进无奈,从严寒走入疲倦。这个原本温馨的家,如今已经支离破碎。积雪掩盖下的院子,栅栏墙,以及房门上仿佛都写着明晃晃的大字:请走开!滚蛋!我就像一个游魂看到了门上悬挂着的照妖镜,一个闪光将我击倒。这个家被我这个不孝的子孙生生给毁了,我还有什么资格,什么脸面再回到这个家中?我已经不是人了,不是人了还能回到人住的地方吗?若进不了这个家门,另外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活活冻死在外面!

数九寒夜,整个中腰站完全覆盖了厚厚的积雪下面。夜黑的没有一点缝隙,犹如坠入了另一个世界。凄厉的寒风夹杂着狂舞的雪粉呼啸而过,扑打着我的脸颊。我的身体包括神经已麻木了,照脸上扎一锥子也不会觉得丝毫疼痛。村街上连个鬼影儿也不见,从各家各户狭小的窗户里透射出来的光亮。照得窗前的雪花狂飞乱舞。世界仿佛陷进了灾难之中,煞有天塌地陷,宇宙消亡之险,似乎地球快被严寒冻成了一个冰疙瘩了。

冬日里天短夜长,喜欢“猫冬”的山里人吃完了晚饭,闲着没啥事干,便早早地铺开被褥,钻进热被窝睡不着也干躺着了。除了极少部分有串门唠嗑习惯的人家之外,大多数人家都是这样早睡晚起,有些人都睡苶了。我在街道上盲目的徘徊着,身上披着的雪衣越来越厚,或许是老天爷担心我冷吧。当我试探着接近自己家的木栅栏院门时,大黄疯狂地狂吠起来。接着左邻右舍的狗也随之狂叫不止,狗的“汪汪”声此起彼伏。狗是不咬空的,外面不是来了人,就是闯入了野兽。狗叫亮了我们家的窗户,就像房屋睁开了亮晶晶的眼睛。房门被推开,一道昏黄的手电筒的光柱伸了出来,光柱的这一头在木栅栏门口上下左右晃荡起来。

“谁呀?是谁站在外面——?”我听出了这是母亲的声音,这声音我好久没有听到了,就像一段被遗忘了的世界名曲。“你这人咋站着不吭声呢?”母亲向前紧走了几步,凭知觉她感觉到了有点儿不对劲,低声试探性的问了一句,“儿子?是我儿子回来了嘛?”

我没有回答妈妈,我的鼻尖一酸,眼睛被一层浑浊的雾气遮挡住了,视线一片模糊。母亲紧走几步,来到院门口,她一声惊叫,浑身一哆嗦,手电筒失手落入雪地里。

“儿子,真的是你吗?”母亲愕然地喊了一句。“是你就答应一声,别吓唬妈------”。

“妈,是我------。”

我回家没三天工夫,就成了中腰站一个重大的新闻焦点,我在卧虎滩一系列啼笑皆非的经历,被人们的嘴巴无限地放大,越传越悬乎,以至于快成了引人入胜的精彩故事了。起初的传闻说:我一到了卧虎滩就被民兵给看管起来,后来住进了老记家里,一个夜里我兽xing大发,又险些强bao了记小凤,听说那天夜里还有个邻居家的小女孩与记小凤做伴,也险些让我一块收拾了。吓得老记夫妇再也不许女儿回家住了,连饭也不敢让孩子回家吃了。还说我强jian人家小姑娘未成功,据说后来又欲要对人老珠黄的记婶下手,老记万般无奈,羞恼地将我从家里轰赶了出去。那天卧虎滩几乎倾巢出动,把我这个色lang围堵在了大街上,按在厚厚的雪地里,扒光了衣服冻了一个上午。后来又有人传言,卧虎滩人得知了我是个强jian犯,就找了几个好打架的小青年将我的手脚绑住,扒掉了裤子,用根小细麻绳把他撒尿的玩艺系在了大树上,让这家伙冻了一夜,把命根子都冻硬了------传言好似龙卷狂风,刮的天昏地暗,越传越悬乎,越传越离谱,以至于传的令人难以置信了。如果筛去百分之九十的“水分”。有一点大家还是毋庸质疑的,那就是卧虎滩人打了我一顿,并将我活生生赶了出来。

我逃回家的第四天,石浪抽空来看过我一次,这次相见彼此都感到两人之间突然像似垒起了一道无影无形的高墙,好象再没有了共同的语言了,也找不到交谈的话题,谈话常常出现尴尬或者冷场,就像两个陌生人。即便没话硬找话地交谈上几句,也是支支吾吾,尽可量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一些敏感的话题。一对儿从小一块长大的要好朋友,因我的一次无耻的兽xing而产生了间隔,亲密无间的友情出现了裂痕。为了给我解闷打发难熬的日子,石浪将自己的半导体收音机拿来了,同时还拿来了一摞子杂志和画报,另外把别人送给他的1982年的明星泳装彩色挂历挑选一本拿来挂在了我房间的墙壁上。石浪没想到自己的一片好心无形中反而给朋友添了麻烦,我因此无故挨了父亲的毒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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