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了

时间过去了一个多钟头。石场长打了个哈气,看了看手表,有点沉不住气了,站起身绕过办公桌,倒剪双手,一脸铁青地来回踱步,踱得原,被告两家人眼睛直迷糊。老石头的脚步最终停在了埋头只顾抽烟袋的我父亲面前,居高凌下地问道:“……我说老田呀,你就不能少抽两锅吗?”老石头眯缝起眼睛,心想:姓田的倔驴,你儿子闯下大祸了,看你还他妈个巴子的咋尥蹶子。嘴上却说,“老田呀!大伙都坐着这么半天了,你看你烟也抽得差不多了吧,是不是也该轮到你说几句了?”

父亲那一刻的表情一定是比下油锅,坐老虎凳,活被人扒皮都难受。他的眼睛像被灼伤了,不敢看任何东西;他的眼神是散乱的,像他的思维一样一团烂泥。其实他手中的烟斗早就不冒烟了,他还在“吧嗒吧嗒”抽着。老石头把脚步刚一停在他眼前,他吓得手一哆嗦,烟斗掉在地板上,烟灰溅脏了裤腿。那只手抖的像抽筋,竟然抓不住烟斗了,还是姐姐帮他拾起烟斗。

父亲将烟袋锅攥在两只大手中机械的揉搓着,手背上的脉络鼓得像一堆蚯蚓。他先是一声绝望的喂叹,干裂的嘴唇张了几张,麻木的舌头粘在了下颌上。见我父亲憋得脸红脖子粗,老石头别提心里有多自鸣得意了,他暗暗好笑,趁势又捉弄道:“……我说田大作呀!中腰站谁人不了解你这人的性格呀!今晚你怎么伸不出舌头来了?”

父亲这个河南大汉性格刚烈,一张胡子拉查的阔嘴儿喝起酒来海量,说起话来却拙腮笨嘴犹如老汉的棉裤腰。此刻老石头逼他开口,无意于警察在向犯人行刑逼供,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儿子不在现场,毫无疑问父亲就是第一被告。他就像被逼近了死胡同里的猎物,蜷缩在墙角,任人宰割。老石头不耐烦了,一把夺下父亲手里的烟袋锅,“啪”地扔在他身边的椅子上。

“田大作,你能不能放出屁来了?”

父亲双手揉搓着滚烫的老脸,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确应该说两句了,无论说什么,就是没屁也得硬挤了。沉吟良久,他硬着头皮磕磕绊绊的开口了:“……我的儿子今晚……出了这件事,家门不幸呀。做为父亲……我……没有尽到教育子女的责任。我向赵老弟和玉美弟妹,低头……低头认罪……”。父亲说到这里哽咽了,他弓着腰站了起来,向对面一家人深深的鞠了一躬。

石场长见状,叹了口气,走回办公桌坐定之后。皱起眉头,揶揄道:“我说田大作呀,这又不是文化大革命了,谁逼你低头认罪了?啊?我是让你表明个态度!”

“我实……实在是没啥态度要表的……”父亲这一躬鞠了有一分钟的时间,才无奈的坐了回去,他憋屈呀。老人家喉咙里像堵了块淤泥,泪水昏花了老眼。他撩起衣袖抹了两把泪,下颚骨脱臼一般,上下抖动,无论如何就是接触不到上嘴唇,“我儿子不是人……犯了罪,我的意思是……是……只要证明他确实干了那种砢碜事儿,就听凭处理吧……。”

母亲双手捂住脸,啜泣起来。父亲凄苦的声音发出去,就像飘向了浩瀚的宇宙,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雷声雨声哭泣声在空气里争抢位置,所有的表情都耷拉下去,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人们的脸上已没有了任何的表示。对于父亲来说,室内这相对无声的沉默每延长一秒钟,似乎胸内的气压就减去了一部分。难奈的窒息憋闷得他真想撕裂胸膛,掏出血淋淋的五脏。

老石头点支香烟,吸了几口,屁股上像长了疥子似的又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在两排长椅中间踱步子。青烟在其背后手指间屡屡环绕,随便度了几圈之后,老石头把身子靠回在办公桌上,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青烟又在其右肩处缭绕起来,目光巡视了一圈,最后凝固在赵广泰的脸上。

“赵广泰,你有什么要说的吗?”老石头冷冷的问道。

“……出了这种事太突然了……”赵广泰拍拍蜷缩在王玉梅怀里抽泣的女儿,“如果小琴凤十八九岁,闹出了这种丑事,把姑娘许配给田野不就万事皆休了吗?要不然姑娘失了身,将来对象也难找呀。可是……孩子虚岁才十四,做童养媳还差不多。我真是想不明白,你田野已是成年人了,还是个高中生呢?我看这臭小子这些年的书是白读了。人看上去白白净净,一表人才,咋能满肚子装着下流的淫尿色水呢?稍稍有点法律常识,有点人性的人也干不出来这种衣冠禽兽的勾当呀。我真搞不明白他爹娘是怎么教育的?”赵广泰说完气咻咻的喷了口唾沫。

“广泰兄弟,你就痛痛快快的骂个够吧!你骂得越狠越重,骂得我们狗血喷头,我的心里才越好受些……实在不行你打我们一顿也没关系。谁家生养了这样一个畜生玩意,谁家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呀……这都是我们田家前世祖上没积阴德,这辈子该遭的报应……唉!丢人现眼呀……”父亲一声叹息,老泪纵横,他双手捧住了愈要爆炸的头颅使劲椅着,浑浊的泪水止不住由指缝里溢出来,嘀哒在地板上。我母亲见老头子憋屈得流出眼泪来,她的心已零碎了,老泪涔涔,红肿的嘴唇蠕动了半天,才颤颤微微地发出了哀呼的声音:

“广泰大兄弟呀,嫂子我——我就算求求你们了……求你们高抬贵手……绕过我家那不是人的畜生这一回吧……我们全家这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忘不了你们家的大恩大德呀……”。绝望了的母亲可怜巴巴的唏嘘着,冷不防从长椅上出溜到地上,冲着对面长椅上原告一家人,双膝下跪,磕头乞求。“……广泰大兄弟,玉美弟妹……求求您们两个大恩人了,求求你们高抬贵手,大发慈悲吧……”。

“妈——,你这是干什么呀,快站起来,站起来呀。咱就是犯在人家手里了,愿杀就杀,愿剐就剐,您怎么能给人家下跪呢?”姐姐见势惊慌失措,用力去扶母亲。精神近乎崩溃的母亲为了救儿子,浑身瘫软得像是被人抽去了筋骨,任女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累了一脑门子汗珠子也是无济于事。

“……广泰大兄弟……我老婆子就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呀……求求你们了,救人救命,大慈大悲的活菩萨呀……”。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双膝扑在地上,磕头如捣,苦苦哀求着。姐姐连累带气,浑身直打哆嗦,汗淋淋的,怎么用力也拽不起瘫倒的母亲。杨书记见状于心不忍,慌忙奔上去,帮助我姐姐搀扶住母亲,并好言劝慰着:

“老嫂子……咱们这是新社会,是不允许下跪磕头的……”

母亲已经半疯了,她以泪洗面,肩头耸动,泣不成声。姐姐紧拉住母亲,随时提防着她再次给人家下贱地跪下磕头。她心里清楚,这种时刻母亲把额头磕成大窟窿也起不了啥作用。

杨书记底眉蹙额,也学着石场长的样子,机械地在屋地上踱着步子,头脑中在集中着全部的聪明智慧,思维的机械加大马力开动起来。他断定这是个促成田曼和刁永生婚姻的好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旦完成了刁局长交代下来的这项艰巨任务,自己今后就可能攀附着这颗大树,坐上了付局长那个“宝座”了。正因为刁跛子的婚姻关系到自己的前程,杨书记才会不惜一切,煞费苦心地想办法来打捞落水的我,为此杨书记不失时机地要掌握住“临时法庭”的主动权。

“……刚才我私下里征求了老场长的意见,所以想谈几点不成熟的看法,仅供你们两家人参考。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还是长话短说,快刀斩乱麻。如今社会上流行一种非官方解决民事纠纷的方法,也叫私了,今晚咱们不妨照猫画虎搬来试用一下。但是必须先搞清楚一个前提,强jian案是否属实。如何才能证明呢?老马大夫和彩云护士都在场,可以带小琴凤去卫生所通过妇科检查来证明强jian是否成立……”。

杨书记的话把在场的人都给说糊涂了,大家都将莫名其妙的目光聚焦在了他的小白脸上,谁也猜不出他搞的是什么名堂,就连石场长也瞪大眼睛懵懂住了。杨书记表情坦然自若,故意把话停顿半刻,暗暗察言观色,揣度这两家人的心里反映,接着又说下去,“……刚才有言在先了,如果强jian成立,田野就得伏法。当然了这是在座的诸位谁都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空气似乎浑浊了,在场的人仿佛都被蒙在鼓里。我们家三个人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杨书记表面上安之若泰,心里却暗暗做着祈祷,身子不慌不忙地坐回到椅子上,把声音拉的很长,像故意咬文嚼字似的:“……除此之外,另一种检查结果就是强jian未遂,如果真是这后一种情况可就留有我们商量的余地了,未遂强jian也是犯罪,但罪过与强jian却是天壤之别。假若强jian未遂,我便以我个人的名誉,同时做为同志,朋友想真心的规劝你们几句,说得对不对还请多包涵。我的意思是说,看在咱们同住一个山沟沟,同吃一井的水,同属一个林场,交往了这些年的情分上,私了这件见不得人的丑事吧?因为已经有了吕布卫去年的强jian案轰动了嫩水县,令林场领导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了。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如果我们林场再继续发生几起强jian少女的案件,我和老场长再去林业局参加会议,可真要拿块遮羞布挡住脸了。退一步说,赵广泰你们一家人不依不饶,一告到底,判田野一个强jian未遂,估计最多也是三个月的劳教而已,如果找找熟人,打点打点关系,或许关押个几天就可以放人了。田家大不了丢丢脸面,栽个跟头,两家人岂不结下了不共戴天的冤仇,冤家易解不易结呀。既然谈到了私了,也不能便宜了老田家,田家不仅要登门赔罪,还要拿出一定数额的钱财给琴凤姑娘压惊。这些私下里的交渉,可以找一个中间调停人,我们就不好过多的干预了。反正我个人觉得这样做可谓一箭三雕,一则可保田野受劳教之苦;二则赵广泰家可以获得一定的经济补偿;三则也算卖给场领导一个面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吗……”。

雷声雨声一汩汩灌进来,吞没了杨书记的声音。雨夜无尽的寒意从敞开的窗子外一丝丝地飘了进来,冻得小琴凤开始打起了寒战。平常这个终点,一般人家都上炕准备入睡了,今晚因一起强jian事件搞得这些人僵持在办公室里活受罪。夜好长好长呀,长的仿佛根本没有了尽头。时间也趁火打劫,光顾在看人的热闹了,因而停止了脚步,又仿佛在有意和不幸的人们作对似的,一分一秒的距离都显得比平时长极了……

沉默了有十几秒钟时间,原告一方私下里小声嘀咕了起来。跋前踬后的赵广泰见领导们等候得有点儿不耐烦了,也意识到不能再犹豫了,他也知道人不能狗上轿子不识抬举。于是扭过脸去欲想征询一下王玉美的意见,后者却把厚嘴唇往上一撅,似乎猜到了丈夫又要下软蛋了,一脸不悦的给了丈夫一个后脑勺。赵广泰虽六神无主,但是两个“土皇帝”提出的调解建议若是敢于拒绝,迟早要从你身上找回来的。与领导尿不到一个壶里,把全林场的厕所全承包给你掏都算便宜了你,胳膊还能拧过大腿。

赵广泰是个明眼人,他知道那个刁跛子在背后一定起作用了,这小子要和田曼谈对象,偏偏杨书记又是大红媒。刁局长是老石头和杨书记的顶头上司,他们岂能不袒护田家呢?如果那门亲事真的被促成的话,田大作与林业局长就成了儿女亲家了。今天就是把田野弄到公安局,凭林业局长的人际关系网,到公安局办点事不跟走平地一样吗?到最后田野毕竟是凶少吉多。至于女儿是否被强bao了,他也不敢说。他也想把强jian的真相弄个水落石出,同时他还拿定了另一个注意:如果检查结果小琴凤真的遭到了强bao,别说卷领导的面子,就是天皇老子也不好使了。想到这里,赵广泰才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我……我同意杨书记提出的调解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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