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扬州
夜半寂寥，大江缓缓东去，隔着夜雾，怎么也望不到江对岸，只能看见遥遥夜空月色朦胧。适逢秋来，头顶上偶有几行大雁南飞，在月影下能短短显露出几眼来，就马上又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中了。
想当年大禹治水，舜帝将下分为豫、青、徐、扬、荆、益、雍、冀、兖九州，后又从冀、青二州中分出并、幽、营三州，时恰逢北人南迁，粤地南蛮又被划为一州，名曰交州，至此，下十三州格局已定，历朝历代皆以此准。
江左地处扬州，大江之畔地势低洼，每逢汛期，江水一涨，难免会有大涝发生，教得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然也因这江左地处大江之畔，漕运便利，最适经商，集聚了多地商贾，夜夜笙歌，饶是这涝灾刚过，那些青楼酒家，尤是奢华如旧。
杜工部有诗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便是如此。
江左有亭，名作赏心亭，是前代所建，历代都有文人来此写作诗赋，而这其中当属前代词人稼轩先生的《水龙吟》一词最为动人。
相传稼轩先生生时，恰逢胡人南犯，江北大片国土沦陷，他生在青州，彼时已沦为失地。然稼轩先生虽生在敌国，但心向正统，从敌后率义军二千余人投奔南朝，凭借其高强武艺，率军突围，捉拿叛贼，立下赫赫战功，名重一时，时年仅二十五岁。
然即便如此，庙堂之上，却以稼轩先生终究是北地南归之人为由，不予重职，只交给他文官差事，终其一生，再未得掌兵。
稼轩先生年轻时，最喜欢登高望远，指画江山，看江水缓缓，独自喃喃。他虽是武将出身，却有八斗才干，有号词中之龙，随口一朗，便是一首佳作，只教时人争阅。
稼轩先生登赏心亭时，已是他南归八九年之后了，满腔志气，却遭了投闲置散，极目远望之下，只恨自己老大无成。下人们在一旁看着稼轩先生立于亭上，手中把玩的是出鞘的佩剑，佩剑剑锋早不似以往那般锐利，极远边红光一片，不清是霞影还是枫色，又或者是江水的粼粼波光，只听得稼轩先生叹道：“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时光悠悠如江水东流，转眼已是百年后了。
如今再登赏心亭之人，望着眼前滚滚江水，谁还念着当年那偏居一偶苦苦支撑的朝廷，道的只是稼轩先生千古，空有武略文才，却难遇明君，如若是生在大炘武帝朝，定不至郁郁一生。
待得祁过睡醒已经是响午了，这倒不是因为他好睡懒觉，实在是因为他昨夜睡得太晚了。他听奚明玉熟睡后的呼吸声足足听到半夜，心中所想的全是身侧和他仅隔着几层布料的女孩，没有丝毫睡意。
一直到蒙蒙亮，窗子亮了起来的时候，他才有些倦了，合上眼来，一觉就一直睡到现在了。
他在床上睁开眼来，直接映入眼眶的却是奚明玉的脸庞，就坐在床沿上，扭过头来看着自己，惊得祁过直往后面一靠，后脑勺重重地撞在了木板墙上。
“疼……”祁过捂着自己的后脑勺道。
“你没事吧？”奚明玉连忙来问他。
“没事没事。”祁过摇头道，可还是忍不住呲牙。
奚明玉嘟嘴道：“你可真不叫人省心，过会我问他们要些红花泡的菜籽油来，抹一抹肿就消了。”
“谢谢。”祁过尴尬地笑笑，忙转移话题道：“现在是几时了？”
奚明玉道：“午时二刻，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了。”
“我睡了这么久了呀……”祁过感觉自己睡得过于久了，脑袋里昏昏沉沉的，抬手用掌跟连敲了自己的脑袋三两下，想让自己更精神几分。
“别忘了这个。”奚明玉着从床边的桌上拿过祁过的铁面具，昨晚睡前祁过脱下放那了，“你家的下人可认识你，要是被他们看到，发现你还没有死，流传出去，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呢。”
“差点就忘了，”经奚明玉一提醒，祁过才想起来这回事，“常叔是见过我的，可不能让他瞧见。”
奚明玉起开身子，让开了自己身后的一片视野，祁过这才发现房间的桌上不知何时放上了几样菜和米饭，大概是刚刚奚明玉为自己端来的。
“快些吃饭吧，我怕你一觉睡醒肚子饿，刚刚特地去厨房瞧了瞧，发现还余了几样食材，随意地为你做了做。”奚明玉道。
“真是多谢了。”祁过看了眼眼前的简陋的几样菜，抬眼问道，“这些都是你亲手做的？”
“自然是我亲手做的，他们可没闲工夫管你吃没吃呢，”奚明玉打趣道，“只是这涝灾刚过，时蔬生鲜实在是不便宜，只得就着这没多少油水的野菜下饭，也不知道合不合共月庄的少庄主的胃口。”
“你可就别取笑我了，这几日我和你那次不是吃着粗茶淡饭，又或者是一碗阳春面便可以了，我何时同那些纨绔子弟一般了。”祁过皱了皱眉。
“你先试试看我的手艺怎么样吧？”奚明玉连道。
祁过便拾起筷子认真地品尝了起来……出乎祁过意料的事，似乎并无想象中的那般难吃……祁过之前之所以这么觉得，其一是因为这菜毕竟是山中野菜，无论如何炮制，这苦味是绝难消去的；其二也是因为他瞧得奚明玉的模样，怎么也不似一个下过厨的人，只道是奚明玉贪玩，见厨房种种刀具厨具手痒了，拿自己当试刀的桩子。
可真入口来，却只觉得另有一番味道，不生不焦，咸淡也调得极适，恰恰冲淡了苦味来，绝不像一个没下过厨的人能做出来的。
“还不算难吃吧。”奚明玉问他。
“你以前学过厨艺吗？”祁过倒是好奇了起来。
“没有，以前从未下过厨房。”奚明玉如实地答道，“这是我第一次做菜。”
“第一次下厨吗？”祁过着实不信，他觉得先前奚思云肯定是有过下厨的经验。
奚明玉不晓得祁过的心思，只道是祁过好奇自己而已：“我自学东西学得快，什么东西看一眼就懂了，我先前有看过一遍他们是怎么做的，自己做的时候照猫画虎就是了。”
“原来是这样吗？”祁过若有所思地点零头。
奚明玉一手托在额角上，饶有兴趣地看着祁过同把自己亲手做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起来起得这么晚……真不像你呀……昨晚没睡好吗？”见祁过快吃完了，她忽地嘟囔道。她也不是第一日和祁过一起过夜，虽然以往都是住在不同的客房里的，但每日早上对方房间的动静，多少也能察觉到一些，祁过过去几可全不似今一般。
她也是有早起的习惯，但以往的时候，祁过总是要起的比她更早些，她有次问祁过这么早起来干嘛，祁过只道是习惯了，在家中的时候，父亲总是这个时间派人喊他起床读书。他父亲对他别的都还好，唯有读书一事管教极严，纵使祁过商贾出身，按规矩三代内不可取仕，可祁连怎么也不在读书一事上让他放松丝毫。
祁过听奚明玉这么一问，顿时哑口，他自然是不能昨夜全是因为奚明玉的缘故，自己才没睡好觉，所以一时间不上话来，本想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可眼见奚明玉的目光就往自己的脸上看过来，他是不回答也不行了：“昨夜……昨夜……”
他忽地想起自己右胸的伤处，心中一动：“我昨不是和你过了吗，我昨日与祁宏打斗，胸上穴门被破了一道，昨夜里大概便是此间缘故，我只觉得体内气息紊乱，直到夜半才能入睡。”
“那现在呢？现在可好多了吗？”奚明玉听得如此，关心起他来了。
“嗯，睡了一觉，感觉好多了。”祁过忙点头道，“我待会调整一下气息来，应该叫就没什么事了”
“这样呀。”奚明玉半信半疑地嘟了嘟嘴，把目光瞥向了窗外，“话回来，你知道我刚刚去外边一趟，打听到了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
“我听那扬州牧，过几日要来江左这地方。”奚明玉像是在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一般，压低了声音。
“扬州牧？”祁过生在共月庄中，从接触的都是江湖人士，对庙堂种种了解不深，他只知道这扬州牧是这偌大扬州最高的行政长官，其余之事了解甚少。
“要不要随我去看看？我听那扬州牧脸上有一大块乌色的胎记，盖了他半张脸，怪有趣的，老早就想瞧瞧他了。”奚明玉对祁过笑笑，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在的是什么样的胡话。
“你疯了？那是朝廷命官，可不是我们见就能见的。”祁过摇头道。
“没事的，没事的。”奚明玉连道，“就同我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