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一章 师尊 我很想你
九川的冬天很冷。
这是玄龙一族覆灭后多年,重黎终于被允许下山,故地重游时发觉的。
那时梼杌还不曾惹怒天道,山中还不曾被九天玄火湮没,谷中的草木,是被龙血泡烂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爹娘葬在哪里,又或是神形俱灭,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找了好久,也没能找到回家的路。
能记得的,只有四季如春的九川谷,无论什么时候,都有鸟语花香,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热热闹闹的。
可抬眼张看,只剩一片荒芜。
迎面而来的风是冷的,刀刮一样,撕扯他的皮肉。
他恍惚地瘫坐在地,试图想想这山谷原本该是什么模样,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记忆与梦魇交织纠缠,将他拖入泥泞的深渊,那是他惹下的罪业,在最深最深的地底,比酆都地狱还要可怕得多的地方,不见天日,惶惶终年。
他的脚下,是数不清的尸山血海,是被他屠尽的那座城的百姓,他拦着他们,谁敢出城,谁就得死。
于是厉鬼与怨魂嚎啕着,质问他为何要阻断他们的生路。
嘶喊着,要他偿命。
五千年中,他杀过多少人,染过多少血,他数不清,洗不净,跌进血泊里,烂泥里,再也爬不起来。
他很累了。
明明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却因为几个百姓的怨怼之言,忽然间疲惫得睁不开眼。
一句怨言,几块不痛不痒的石头,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浑身都在疼,他觉得自己好像坚持不下去了。
不如就在这烂泥里长眠吧,将那些唾骂当做陪葬,这样的结局,说不定是最适合他的。
年少无知时,他也曾受过冤枉,也曾有过竭力争辩,讨回公道的心思。
是从什么时候起,连生气都觉得累了呢?
他趴在肮脏的烂泥里,被无数怨恨撕扯成碎片,没有一句怨言。
他晓得自己错了,晓得自己活该。
肮脏,腥臭,不得好死。
本该就这么静静地沉入深渊,绝不会有人来可怜他,来救他,想到这,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掏空了。
没有力气挣扎,也不想挣扎。
漫天的腐臭里,却忽然飘来一阵花香。
他于绝望中,神使鬼差地望向那岸边,圣洁安然,遗世独立,平静地立在玲珑花下,淡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的蜃楼。
她那么好,那么干净,不像他,满身污秽。
那是他的神明,他的向往,是满是血污的心尖儿上,独独干净的一点白。
他不敢伸出手,甚至不敢肖想她还会再看他一眼。
她回过头来,不过微微一笑,却像是将他的五脏六腑连着骨血一同从胸腔攫出。
早已麻木的四肢再度感到了疼痛,一阵无法言说的委屈如春水消融,起初是细密的刺痛,而后这痛楚愈发炽烈,铺天盖地,摧枯拉朽地将他从泥泞中拔了出来。
朦胧中,神明伸出了手。
她说。
“阿黎,我来接你回家了。”
呜咽的哭声太过压抑,陵光站在不远处添灯,听了好一会儿才确信是榻上的人在哭。
执灯走到床边,屈身去看,重黎额上冷汗涔涔,不知梦到了什么,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却不知说了什么。
谷中早已没有任何九川的残物,破土的草木,都是崭新的,抹去了一切栖身之地。
她只得以神力汇集木石,在坡下造了一间屋子,这榻亦是用山石搭的,不过被褥是她方才去凡间弄来的,陋室两间,能遮风挡雨亦已足够。
方才她已经探过他的伤势,该包扎的外伤都上了药,内伤却不是一两日就能养好的。
除此之外,她竟发现他的内丹不见了。
眼看天色渐晚,还未弄清她死后这八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他这眼泪倒是掉得突然。
多半是他体内那一半元神趁机作祟,魇住了,她能帮他平息邪气,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在梦里哭出来的人,更无法对他的痛楚感同身受。
能做的,不过是给他擦擦脸。
此念刚起,就陷入了尴尬。
她出来得有些匆忙,又素来没有寻常女子的细腻心思,身边从来不会带帕子,从前就时常被庚辛说,活得还不如东华精致。
想来……说得也对。
这双惯会打打杀杀的手,帮人擦眼泪应当也不大讨喜,所幸重黎还没醒,事后应当也不晓得,自不必膈应着。
犹豫半响,她捻着袖子,打算擦掉他眼角的泪痕。
这个动作从前在昆仑她也没少做,他小时候就是一哭包,跟长潋打架输了要哭,被她说几句也要哭,总是闷声不吭地缩在被子里,她大半夜将他刨出来擦脸的时候,他眼睛多半都是肿肿的。
如今这么大岁数了,倒不至于把眼睛哭肿,只是这副模样也着实好笑。
她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他,那双眼睛已经睁开了。
朦胧婆娑,有些迷迷瞪瞪。
望见她的瞬间,似是怔了怔,旋即又苦笑。
“如今只能在梦里才能见你了吗……”
陵光一僵,慌乱地收回了手,发现他并无下一步的举动,才谨慎地又看了他一眼。
重黎安静地躺在那,双眼却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的。
眼里装了满满的思念与温柔,许是觉得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场梦,大可肆无忌惮,满腔的爱意也毫不掩饰地朝她涌来。
“师尊……”
他的声音是沙哑的,憔悴至极,可唤出这声“师尊”的时候,却愣是挤出了一丝温软与恭敬。
“我好想你。”
他眼底的碎光像点点的星火,带着无助与愧怍,不知委婉地冲入她胸膛,于是寒冰消融,万籁俱寂,只剩下擂鼓般的心跳声在长夜中格外清晰。
陵光实在没料到重逢后,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便是征战沙千年万载,最是艰难的困局,都不见得有此刻这般猝不及防,手忙脚乱。
脑子里像是有无数花火轰然炸开,铺天盖地的火树银花,将她的理智都吞没了。
她怔怔地坐在那,望着他,直到听见一声无奈的叹息,才终于回过神来。
“你还在云渺宫才对,我一年前回去的时候,云渺宫没有一点动静。我等了好久,你也不理我,颍川说,你可能要睡上千年,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时候,所以梦也好,假的……也好。”
总比见不到,想不起要好。
重黎垂下了眸,看着他再度缩了回去,陵光心头一跳,忙不迭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若不是梦呢?”
重黎有些愕然地掀起眼帘子,她意识到自己有些着急了,顿了顿,平静下来,问他。
“若我醒了,你不是在做梦,这些都是真的,你怎么办?”
若是真的,又当如何?
这话似是将眼前的人难住了,沉默良久,他竟然淡淡地笑了起来。
可笑着笑着,鼻尖一酸,眼泪盈满了眶,烫得钻心。
他哽咽着,爬过来,仿佛是向无垢的神明忏悔罪过的俗人,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圈住了她的腰,缓缓收紧臂弯,像快要渴死的人抱住了救命的甘露。
“对不起……”
“是我错了,师尊,是我错了……”
埋进怀里的声音带着哭腔,细细颤抖着。
突如其来的道歉,出乎了陵光的预料,她一时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原谅?
她又没有怪过他,谈何原谅?
这八年,重黎走遍大江南北,在数不清的寂夜里试想了不知多少次重逢的景象,再见到她,他应当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在脑子里过了无数遍。
可是都觉得不好。
从九川初见,到不周山的死别,一晃眼,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物是人非如挣不脱的咒枷,他这辈子都解不开了。
那个在九川花海里,接过他手中一捧紫阳花的仙君还在这里,还愿意对他展眉一笑。
他很想在这场梦里抱着她放肆地大哭一场,兜兜转转,几度生离死别,他知道自己狼子野心,十恶不赦,不配做她的弟子。
在愧怍与自厌的泥淖中浮沉了多年,思来想去,纠结了太多,看到她在这,就在眼前的时候,哪怕明知道这多半是一场梦,还是抑制不住地欢喜。
只觉得自己应当先同她道个歉,同她说一句。
我很想你。
师尊,我很想你。
------题外话------
病迷糊的三岁还蛮坦率的,对于陵光这种性格的,就得皮厚,就得百折不挠,就得打直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