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二章 月下虚影

晃着晃着,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挖了内丹后,他的修为消退不少,时常能感觉到困顿疲倦,故而每日都要像凡人一样睡上几个时辰养精蓄锐。

他其实不太会喝酒,做帝君的时候,也没人有胆子逼他喝,今日这酒又冲,后劲儿还大,他闷着气,极容易醉。

好在他醉了就是想睡,倒不会做什么招人烦的事,没一会儿,乞儿就发现他呼吸均匀,问话也没了动静。

端着酒碗的手微微一顿,缓缓放下,顺手将重黎那只碗也拿到了一旁。

四更天已过,用不了多久就该天亮了。

乞儿站了起来,一只乌鸦不知从何处飞来,轻盈地落在他肩头,碧色的兽瞳转了转,注视着墙边的重黎,默然半响,歪着脑袋看向一旁的乞儿。

“他如今就这点防备心?”

略低沉的女子声音从乌鸦口中传出,褴褛的乞儿褪去伪装,夜风中衣袂飘摇,玄色的布料上,山花栩栩如生,如雪的华发映衬出一张俊秀如画的面庞,眼角一抹胭脂色,更添几分媚色。

只一双眼仍是炽烈的,辛辣如酒,绝不会错辨雌雄。

“或许只是缺个能陪他说说话的陌生人吧,陵光的魂魄在与肉身融合之前,是暂且留存在六界的缝隙无相之地里的,虽说有时会飘到六界内,但至多也就瞬息间,这种状况还不知要持续多久。”

他一扬手,凭空抓出一条薄毯,轻轻盖在了重黎身上,“你让我帮忙寻他,就是为了来看他憔悴的样子?”

肩上的乌鸦嗤笑了声,没好气道:“可不是嘛,我闭关无聊了,让你费心费力把人找到,好看看他是怎么混迹人间的,我怎么这么闲呢?”

酸里酸气的口吻逗得司幽忍俊不禁,未免把人吵醒,低声轻咳,正色道:“行了,人也见着了,活得好好的,没做什么傻事,你可以放心了。”

“谁关心他做了什么……”乌鸦不以为意地别开脸,“还不是他揣着长生之血乱窜,万一被玄武和无尽发觉了,主上就白费心思了。”

顿了顿,眼角的余光还是忍不住落在了墙角的人身上,低声嘀咕。

“一下子灌这么多,他酒量几斤几两你不知道?”

司幽瞧着它刀子嘴豆腐心的样子就想笑:“本君当然有分寸,以他的修为,天亮就能醒。”

乌鸦唔了一唔,垂下眼帘子:“知道了。”

“话说你还要再女床山闭关多久?事事挂心,不如早些回昆仑去,长潋法力大不如前,一个人撑着也怪为难的。”

“我闭关是为修复地脉,一时半会儿难以成事。”乌鸦叹了口气,“再等两年吧……”

说罢,振翅而起,转眼就飞没了影。

留在原地的司幽无奈地笑笑,复又看了重黎一眼,他如今的样子与从前简直判若两人,陵光若是见了,定也会感慨吧……

他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于深浓的夜幕中化为轻烟消散。

雾绡般的月华随着西斜照进了窄巷,一束光敲投在墙边,朦胧潮湿的夜露中,悄然凝出了一抹浅影,单薄如梦中虚幻,水中映月,月光甚至能穿透那副身躯,照在地上。

一片岑寂里,无人看到那道身影微微屈下身,伸出了近乎无色的手,平静的,轻柔的,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似的,为墙下蜷缩的青年掖了掖薄毯。

在这个谁都看不见的地方,蹲了下来,悄无声息地注视着青年的睡颜。

他睡得很熟,掌心还攥着凉透了仍舍不得吃的半块桂花糕,眼角是湿润的,似是想哭却又硬生生忍住了的样子。

春寒料峭的夜里,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而后,又消失不见。

东山初曦,夜尽天明。

早市之前,便有早点铺子开了张,袅袅炊烟与晨雾交融,脚步声和吆喝声逐渐多了起来。

重黎被吵醒,揉了揉惺忪睡眼,发觉自己脑子有些疼,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昨晚自己好像喝大了,竟然就在巷子里睡了过去。

不远处坐着几个乞丐,一双双浑浊的眼如沟中鼠盯着来往行人,却并没有看到昨晚同他喝酒的那人。

他狐疑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薄毯,即使陈旧,却不太像乞丐能用得上的东西,还有昨晚的酒……

他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可他身上什么都没少,剑也好好地挎在腰间。

宿醉之后,想什么都脑子疼。

他摇椅晃地爬起来,将这条薄毯披在了墙角处一个跟着母亲乞讨的孩子身上。

走出昏暗窄巷,竟觉天光刺目,有些睁不开眼。

他还记着自己今日就要离开这座城了,回小院的路上,又听了回咿呀软调,回屋灌了几口温水,换了身干净衣裳,去了酒气,人也清醒不少。

他的随身之物其实少得很,这些年走在路上,能送的都送了,常伴左右的只有换洗的一套昆仑弟子服,两把佩剑和一枚瑶碧石而已,近来才多了只药箱,收在乾坤兜里,来去便利。

他在这住了一个多月,救治过不少穷苦百姓,暗地里也除过几个不识趣的妖邪,他并不想宣扬自己,知晓他有这等本事的人并不多,私下里总唤他一声“仙尊”。

他总要解释,我不是什么仙尊,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总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毕竟他还没有获得陵光原谅,也早就不再是昆仑弟子。

犹豫许久,答复总是模糊的,后来就索性不再说了。

他今日离去,谁都没有告诉,把肥遗的鳞片交到了当地府衙的大堂上,算是个交代,经过桥头时,正巧望见昨日那妇人出来抓药,遥遥行了一礼,便就此别过。

来时不动风,去时不惊云。

惊鸿人间,与他无关。

他径直上了浑夕山,打算履行承诺,带走那条肥遗兽。

然,当他穿过密林,来到那片人迹罕至的湖边,却发现肥遗并不在此处等着,他在附近寻了几圈,的确有些气息残留在此,但就是找不到肥遗,连用来以防万一的捆仙绳也跟着不知所踪。

只剩下湖面还残留着些许浮冰,快要化尽了。

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妖兽多喜怒不定,并不是所有都信守承诺,肥遗若是反悔,在他回来之前逃走,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昨夜的眼神,他并不觉得肥遗在欺瞒于他。

可眼前空荡荡的山野,却也令他动摇。

现如今浑夕山中已经没有妖兽了,他虽有所疑虑,但也没法子,不过瞧着那肥遗没有存害人之心,许是躲到更远的深山中继续修炼了。

若是有缘再遇见,再好好询问罢。

他叹了口气,转身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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