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七章 你怎么还哭上了
似是被吓了一跳,僵持半响,她才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走了过来。
青稚的面容,一下子勾起了重黎的记忆。
他当初从不周山取走了无尽一半元神封入体内,虽事成,然争斗中,自身亦负重伤,跌跌撞撞落在北海边,也是这么被她用一张渔网兜了回来。
一路磕磕碰碰,他浑然不知,时至今日才晓得这半途究竟遭了多少罪。
那年他睁开眼,她也是这样蹲在他面前,豆蔻之龄,双眸盛着莹莹火光。
只可惜他那会儿失了记忆,怎么都没认出她来。
今日旧景重现,心头却涌起万般感慨,能再听到她的声音,都觉得是苍可怜他,恩赐的一场梦。
她哪怕只是微微皱眉,眼睛转动一下,都仿佛有针在扎他的心。
眼前的人越是鲜活,他越是会想起她躺在那具冰棺里,了无生气的样子。
呼吸似是被扼住了,他不出话来,唯有热泪模糊了视线,滚烫刺痛,氤氲开来,将她模糊得只剩一个依稀的轮廓。
他的反应令云渺渺有些无措,实在搞不懂这人怎么回事。
“你怎么……还哭上了?”
是她把他拖回来的时候在哪磕疼了?
她只当他是具尸体,带回来也是为了明日一早去换几个热馒头,哪成想人活了,馒头没了,他还要哭。
怎么会有这么麻烦的人呢?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给他擦了擦眼泪。
沁凉的指尖抚过眼角,重黎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她:“你别哭了,是不是哪里疼?”
温淡的声音,像是带着一丝叹息,将他悲痛的深渊里拽了回来。
他拼命摇头:“不疼,我不疼。”
她低头看了眼他身上的口子,狐疑地皱起了眉:“受了这么重的伤,不疼?”
他噙着泪,努力冲她挤出了笑脸,有些仓促,以至于看起来倒是傻乎乎的。
“我很高兴,一点都不疼。”
话间,他留意到她掌心的几道血口子,应是方才为了拖拽他被渔网磨赡。
他当即抓住了那只手,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血印子,都能勾起滔的愧疚。
“疼不疼?”他问。
云渺渺吃惯了苦,都好些年没人这么问过她了,一时怔忡:“……还好。”
“坐下来。”他将她拉过来,正打算给她包扎,却发现自己眼下是灵体,虽能触碰她,但随身之物却是无法给她的。
踟蹰半响,他捧起那双满是冻疮和旧痂的手,轻轻地吹气。
想到这双手曾执剑平定四海,无往不胜,也曾牵着他走过昆仑山漫漫长阶,如今却成了这副残破不堪的模样,他的心便如百爪抓挠。
惭愧,后悔。
恨不能感同身受。
云渺渺却有些不习惯,掌心酥酥麻麻,惊得她立即缩了回来。
“我,我出去一下,你在这等一会儿!……”
罢,便仓皇逃出了这间屋子,全然不给重黎追问的机会。
“师尊……”他着急去追,可一起身就扯到了伤处,眼前也陷入昏黑。
颍川虽过这法子凶险,但他猜测自己眼下这般,多半还因为剜了内丹。
他在原地缓了几息,眼前逐渐复明,扶着墙趔趄着走出了屋子,逐着那微弱的气息而去。
数十年前的白辛城,他在此处,与孤魂野鬼无异,浑浑噩噩地往前跑,想要将她找回来。
怕她这一走,他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跌跌撞撞地跑了许久,从海边一直追到城中,四周熙熙攘攘,却始终没有她。
陷在过往的泥淖里,一旦错过,就真的错过了。
他急切地在雪夜中奔走,其他人似乎都看不见他,无论他怎么低声下气地打听,都是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
凄凄惶惶,如无依的孤魂,地之大,云高雪寒。
松开手,就什么都没了。
这数千年来,他从未如此害怕过什么,如此仓皇无助,走得越来越快。
直至经过一条窄巷,听到里头传来拳脚声。
他寻人心切,原本只是匆匆掠过,一声闷哼却如惊雷,生生扯住了他的脚步。
猝然回头,却见巷子深处,一群年纪稍大的孩童围着一人拳脚相加。
时不时高唱着讥诮的童谣,他脑子一片嗡响,只断断续续听到了“孤女”,“煞星”,“无人疼”之类的字眼。
那道褴褛消瘦的身影已经抱成了一团,也不还手,确切的,是无法还手,她双臂环抱,死死护着什么东西。
他心头猛地被扎了一下,脑子也清醒过来,顾不得手下留情,冲过去将人一股脑儿地推开!
“滚!!”
那些孩子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暴怒的厉喝,还以为是夜半见鬼,吓得纷纷仓皇而逃。
只剩他紧紧抱着怀中的姑娘,查看她的伤势:“可有被打伤?哪里疼?还站得起来吗?”
他抱得很紧,云渺渺愣住了。
见她许久不答,他索性将她抱起,从路往回走。
她其实本就是个不太爱话的人,也不知她为何会在这个时辰跑出来。
当年他对此浑不在意,在那间破旧的院落里躺了三五日,便离开了。
至于她过什么,做过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如今想问问她,可看着她狼狈的样子,话到嘴边有咽了回去,抬手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泥巴印。
“没事了,有我在。”
怀里的人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似是有些疑惑。
他抱着她回到海边的破院子,没记错的话,这应当是云霆和云夫人留给她唯一的东西了。
家徒四壁,只余她一人,他忽然很庆幸她生寡情,不至于为这样狠心的爹娘太过伤心。
这屋子乱得很,他看不过眼,将她放下后,着手收拾了一番。
而云渺渺,一直坐在篝火旁,背对着她。
夜风清清冷冷,她的背影孤孤单单,像是他出现在他梦里,随时会消散的幻影。
他下意识停在了那,呆滞地望着。
不敢眨眼,不舍眨眼。
想要立刻带着她的七魄离开,却怕她恨他,怕她不愿再理睬他这的不成器的弟子。
要用引魂灯,就须得哄得她心甘情愿地跟他走。
可她活着的时候,他就一直待她不好。
就算借着法宝回到过去,也晓得这不是重来一次,不过是他自欺欺人,以为自己还有弥补的机会。
再见到她,更多的是无地自容的愧怍。
欠她良多,欠她良多。
在她面前,他的满腔自信和骄傲都低到了尘埃里。
想着,她要是肯再看一眼,一切都重来一遍,该有多好……
看得久了,眼眶再度湿润起来。
不知何时,他已经走到了她身后。
一直低着头的姑娘忽地回过身,手里捧着的,竟是一只刚暖热乎的老面馒头。
热气腾腾,在她脸旁徐徐洇开,那么生动而鲜活。
他不由得呼吸一滞。
她方才是因为饿了才出去的?
也是,她如今是凡人,凡人自然会饿的,怪他不够细心,疏忽了。
他正欲问她要不要喝水,他去烧一些来,却见她将馒头搁在膝上,隔着薄衣,用手按住了两边,稍一使劲儿,便掰成了两半。
只是这劲儿使得有些偏颇,掰得不太匀称,一大一。
她迟疑了片刻,把大的那半递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你受了伤,多吃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