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章 向谁偿此恩
这一睡,仿佛沉入了污浊的泥淖里,起不了身,也睁不开眼。
四周一片昏黑,像是再度回到了开辟地之前的混沌洪荒。
他却觉得那也好,至少不比面对陵光已经死聊事实。
可这世间的七情六欲却并不打算放过他,于漆夜中投下了刺目的光。
他听见有人在喊他。
阿黎,阿黎。
你醒醒,别睡,听话……
与他在苍梧渊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心头像是被什么狠狠扯了一下,又酸又疼。
努力地睁开眼,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晨光刺得双眼朦胧如泪注,睫毛上挂着露水,湿漉漉的,不太舒服。
眼前有几道模糊的身影,其中一人拍打着他的肩膀,喊他醒醒。
这声音与陵光的实在不同,他缓了缓神才看清,是一群穿着粗布麻衣的凡人。
喊他的是个妇人,面容质朴宽厚,忧心地望着他。
“公子怎么睡在这?这才早春呢,晨间凉的很,别冻坏了。”
许是好些年都没人这么关心于他了,重黎倒有些怔忡。
他疲倦至极,什么都不想,但又不能干晾着人家,正欲开口答一句,却发现自己嗓子哑了,很难做声。
于是,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但他的脸色实在不好,剖了内丹又在山坡上吹了几个时辰的冷风,不曾好好收拾自己,看起来颇为憔悴。
那妇人自是不信的,给他倒了杯热水递过去:“喝了暖暖身罢。”
他接过那杯水,这杯子是陶泥捏的,比他平时用的简陋太多,甚至还带着泥巴味儿,换了从前,他定是要嫌弃几句的。
可眼下,看着杯口冒出的腾腾热气,却觉出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谢谢。”他声音沙哑,低头抿了一口水。
“公子瞧着面生,不知是山中哪户人家。”妇人好奇地打量着他。
重黎猝然一怔。
想起自己从前假扮仙门弟子时,多数时候都在云渺宫住着,懒得四处跑动,故而除了熟识的几人,山中百姓多数都不认得他。
即便之前闹出灵兽的事,前来看热闹的人也都挤在人群中,怕是没瞧清他的脸。
如今才敢上前与他这个魔尊搭话。
“我……咳咳咳!……”他一时语塞,又被水呛住。
那几人面面相觑,似是觉得刨根究底太过唐突,终是没有继续问。
“这几日山中才安稳下来,公子还是莫要四处闲逛,早些回去吧。”罢,那几人便要走。
重黎忽地瞥见她们手中提着香烛与食盒,还有些精米,都是些祭祀的东西,不免起疑。
“你们这是要去哪?”
那几人回过头来,见他盯着她们手里的香烛物什,无奈地笑了笑:“这些啊……今日是虞山的云掌门仙逝的第三日。”
闻言,重黎从浑噩的半梦中惊醒过来。
第三日……
已经三日了吗?
她们叹了口气,继续道:“听二位长老,尸身七日后便会下葬,咱们这些人全是仰赖云掌门的庇护才能活到今日,那姑娘我们都见过,年纪轻轻就挑起重担,平日里待谁都好,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同她行礼问好,她都是笑着回应的,她这年纪,总觉得像看着自家闺女,谁能想到,唉……”
“咱们没法子帮她对付那些孽障,还拖累了她,她活着的时候没为她多做点什么,她死后我们想去神宫祭奠一番,告慰她在之灵……”
听到这,重黎心头猝然涌起一阵酸涩的刺痛。
话到嘴边却不出她已经没有魂魄可告慰这么残忍的事。
喉头哽咽,几度兜转。
终究只是颤抖着了句。
“我同你们一起去吧。”
那几个妇人神色古怪地望着他,许是觉得他神色十分诚恳,见她们许久不答,便又重复了一次。
“请让我同你们一起去吧……”
第二次时,声音里的颤抖都是细碎的,近乎哀求。
一夜的痛心欲绝,他已经不敢一人踏上那条青石路,生怕她们不答应,留他一人在此,不知能去哪里。
“公子既然想去祭奠云掌门,为何不自己拿些膏烛,去神宫呢?”
“我……”他噎住了声,艰难地笑了笑,“我从前做了许多对不住云掌门的事,她一直悉心劝诫我,可我改悔得太晚了,没能当面跟她认错,怕一人前去,唐突了她,她不肯理我了……”
这些话时,他是那么局促不安,抓着自己的衣袖,盯着她们的神色,
所幸沉默半响,方才同他搭话的妇人终于点零头。
“既然如此,公子便随我们走吧。”
于是,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身后,沿着晨雾蒙蒙的山道,回到了云渺宫前。
宫殿依旧噤若寒蝉,不见司幽他们,恍惚间他想起,颍川和莳萝也一夜未曾露面了。
他无心顾及他们去了哪,走过这条路,仿佛已经耗尽了他此生的气力。
随着愈发近了,那扇宫门如快要倒塌的古城墙,压得他喘不上气。
他终还是停在了石阶下,不再上前。
妇人狐疑地回过头:“公子都到这了,不进去吗?里头有个灵堂,上柱香也好。”
重黎苦笑着摇了摇头,再难迈出一步。
“你们进去吧……我就在这待一会儿。”
那些妇人虽觉得他有些古怪,但也没有勉强他进去吊唁的意思,稍作迟疑后,便结伴进去了。
殿中的确有间灵堂。
他昨日来时,便瞧见了。
给神灵立牌位祭奠,委实古怪,许是为了宽慰这些不知真相的百姓,才留着的。
她若是知道,定然也觉得这样好。
他坐在了石阶上,望着晴朗起来的,却是满心茫然。
好像一切都来如飞花散似烟,他在这度过的那些年,一转眼就都成了一番往事。
拨开那些久积弥厚的尘埃,依瞎能辨出当年的悲喜愁欢,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他后悔了,却已经没办法再向那人真心实意地一句“知错”。
只能在萧瑟的晨风里,无助地蜷起身子,合上眼什么都不再去看。
不看,却不代表不想。
记忆恶毒地纠缠上来,将他踏在脚底,心口的疤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她的心就在他的胸腔里跳动。
还是鲜活的,炽热的。
他要疼着,记着她是如何把心挖出来,完整地给了他。
记着他是如何忘恩负义,将她视为仇担
记着那日云渺宫前,她抱着手炉的样子。
记着不周山悬崖,她是怎么推开了他的手,跌下深渊……
她有多疼……
得有多疼啊!
他的师尊,身上总是新新旧旧的伤疤,他知道来由的却甚少。
那其中有多少伤,是因他而受的呢?
光是想想,他的心就被拧紧了,痛得他把自己的嘴唇都咬出了血。
不及她万一。
不及她万一!
他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他给了她什么?
给了什么?
连他这条命都是她给的!
他的师尊其实笨得很,凡人的什么诛心为誓,剖心以证,哪个作数了?
只有她,真敢去做……
他总以为自己早已还清了她的恩。
可他如何还得上?
她都不在了,他找谁去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