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以诗始,以诗终
沈德潜升任从四品的侍讲学士之后,除了隔三差五地给翰林院庶吉士们讲学一场之外,便是偶尔为乾率帝和和诗,有了大把的空余时间。
有了空余时间,沈德潜便开始思考一件事。
他早年曾师从叶燮学诗,作为叶燮门人,论诗主“格调”,提倡温柔敦厚之诗教。
在诗学一道上,沈德潜很有造诣,为康乾以来拟古主义诗派的代表人物。
但想要将“诗教”这种诗词创作的思想传扬出去,光靠一首首的诗作是不行,必须着书立,形成完整、系统的诗学理论。
如今,他官居从四品,可以是春风得意、功成名就了。
作为一位文人,或者更准确地,是诗人,他已经有了着书立的资格。
沈德潜思来想去,最终决定从探寻诗歌之源的方式入手,通过选诗、注诗和评诗阐扬“诗教”,倡导“风雅”。
他开始选编《古诗源》。
至于为什么要选编《古诗源》,沈德潜自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诗至有唐为极盛,然诗之盛,非诗之源也。……则唐诗者,宋、元之上流,而古诗又唐人之发源也。”
意思是,诗歌到了唐代时,已经达到了极为昌盛的地步,因此唐代并不是诗歌的源头。
宋代、元代的诗歌都不如唐诗,而唐朝以前的诗歌,才算得上是唐诗的发源。
因此,沈德潜需要翻阅大量唐代以前的古诗集,也幸好翰林院后院的藏书库中有历朝历代大量的藏书,这也为他提供了选编《古诗源》的基础。
就在沈德潜埋首故纸堆里,潜心选编《古诗源》之时,乾率帝又要下江南了。
下江南,也算得上是乾率帝的爱好之一吧,只比写诗差了那么一点点。
作为宠臣,沈德潜当然是乾率帝钦点的随行人员之一。
乾隆下江南,是大家最耳熟能详的桥段了,在电视剧里,他经常带上三两个人,来一场走就走的旅校
但实际上,乾隆是最好面子,也最讲究排场的皇帝,他下江南必然带着整套的出行仪仗,随行人员多达两千多人。
像那种电视剧里,乾隆下江南微服私访,还被贪官污吏关进大牢里的情节,纯属扯淡。
浩浩荡荡一行人,从紫禁城南下,来到杭州府时,已经是冬了。
这一日,乾率帝兴致颇高,带着一帮大臣游西湖。
看到漫飞舞的雪花时,乾率帝忽然诗兴大发,顿时张口就来:
“一片一片又一片,三片四片五六片。七片八片九十片……”
众大臣站在乾率帝的两侧,正准备等他念完诗后,大声叫好呢,结果乾率帝卡壳了!
乾率帝正尴尬着,心想:完犊子,这下子要在臣子们面前丢人了!
众大臣也一齐发愣:皇上怎么了?最后一句念下去呀,我们正等着拍龙屁呢。
就在这时,有一个老者颤颤巍巍地站出来,赞道:“皇上高才壮采,所作之诗,寓意无穷,回环流转,畅然不息。令老臣茅塞顿开,诗意顿生。请皇上恩准老臣狗尾续貂——飞入梅花都不见。”
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想皇上之所想,急皇上之所急”的沈德潜!
乾隆这首诗,前三句平淡无奇,加上续上的这第四句,这意境顿时就深远了起来。
众大臣这才醒悟过来,原来皇上是卡壳了呀!
于是,连忙纷纷恭贺乾率帝,又作得一首妙诗。
与此同时,众人心中也在暗自懊恼,自己怎么就没这么激灵呢,续上一句诗又有什么难的,偏偏自己就没这个悟性,又让沈德潜抢了先。
乾率帝的龙屁被拍得很舒服,心里对沈德潜更是欣赏。
这老头,不仅文采斐然,而且察言观色的功夫也很撩啊!
回到紫禁城之后,沈德潜又重新伏案选编《古诗源》,乾率帝每有诗作,也会命其和诗,每每都能让他龙心大悦。
乾隆十一年(1746年),沈德潜所选编《古诗源》已经大功告成,全书共十四卷,上溯先秦,下迄隋代,录诗七百余首。
在这部选编作品中,沈德潜崇尚雅正,故尤重作品的风骨,提倡自然,反对雕琢。
他评曹操诗“沈雄俊爽,时露霸气”,评左思诗“拔出于众流之中,丰骨俊上”,评庚信诗“悲感之音,常见风骨”。
这些诗人中,沈德潜最推崇陶渊明的“无意为诗,斯臻至诣”,他:“陶诗合于自然,不可及处,在真在厚;谢(灵运)诗追琢而返于自然,不可及处,在新在俊。”
《古诗源》编校完成之后,即付刊印。
因沈德潜在朝中身处高位,诗作又受到乾率帝的赏识,常出入禁苑,与乾率帝唱和、论诗,《古诗源》甫一面世,即受追捧,一时间竟洛阳纸贵。
沈德潜亦是老怀开慰,喟叹道:“吾之诗学,能传扬于世,何其幸也!”
《古诗源》诸事皆毕,沈德潜便向乾率帝乞假归葬。
乾率帝不仅给他三代都加封典,还赐诗一首,其中有一句是:“我爱沈德潜,淳风挹古福“。
乾率帝对沈德潜的荣宠众所周知,但一言不合就表白那也是没谁了。
在古代,皇帝题词就不得了,何况还特地写诗相赠呢?
这件事在当时,就引起了“文艺界”大震动,当时歌咏其事的不知凡几。
乾隆十二年(1747年),沈德潜回朝之后不久,便被任命在尚书房行走,又擢礼部侍郎,正二品大员。
沈德潜一而再,再而三地获得破格提拔,这让朝中大臣们颇为微词。
乾率帝为此还专门颁谕,特别指出,他是因沈德潜诚实谨厚,且怜其晚遇,才特别加恩,以鼓励老成积学之士,并非因进诗而优擢。
但这好像不能服众,毕竟沈德潜政绩平平,如果不是因为诗写得好,还兢兢业业为乾隆校刊《御制诗集》,为诗润色,怎可能受此荣宠呢?
一个“枪手”做官做到这份上,只怕死了也会笑出猪叫声来吧?
八十多岁时,沈德潜因为老迈不堪,辞官回故里。
乾率帝颇为不舍,这么好的一个“枪手”,还没有给朕写出更多的诗来呢,怎么就走了呢?
虽然不舍,乾率帝依旧恩准了。
还为沈德潜加礼部尚书衔,长孙赐举人,获准在沧浪亭北面建生祠……
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沈德潜寿终正寝。
乾率帝感怀不已,追封沈德潜为太子太师,赐谥文悫(què,入贤良祠祭祀,乾鹿亲自为他写挽诗,荣极一时。
乾率帝曾过“朕与德潜,以诗始,以诗终“,也是一语成箴。
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震惊朝野的《一柱楼诗》案爆发,诗集作者已故举人徐述夔被抄家,并被剖棺戮尸,数名校对之人皆被斩。
作为清代四大文字狱之一,此案波连甚广。
沈德潜曾替徐述夔立传,并称他“品行文章皆可法”令乾率帝大怒,下令对沈德潜追夺封衔、仆碑、罢祠、磨平碑文。
虽然治了沈德潜的罪,但乾隆对他的感情还是很复杂的,乾隆四十四年,做过一系列怀旧诗,仍把沈德潜列为“五词臣”之一,并写道“且知余不负德潜,德潜实负余”。
沈德潜前半生蹉跎,后半生荣极一时,死后又被夺衔仆碑,一生可谓是跌宕传奇。
在他被乾率帝治罪之后,他所编着的《古诗源》由原先的风靡一时,变得无人问津,不消数年,便再也踪迹难寻。
谁也没想到,当年踪迹难寻的《古诗源》,在两百多年后,竟会出现在京城荣宝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