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二回:佞臣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顾炎武《日知录》

雪花落在余知葳的肩头上,连整个肩甲冻得都是硬冷的,她手里握着鸟铳,一铳刀就将刚扒上城头的沙俄兵士给送归了西,犹然不够似的,又开了一铳。

这燧发火铳的劲儿挺大的,就这么一铳下去,这人已然就从铳刀上脱离开来,砸了下去,连着带翻了好几个沙俄兵士。

身后的兵士及时替补了上去,将刚烧好的滚油往下泼,余知葳就接着这个机会,给自己的火铳换弹药。

若不是情况紧急,他们的燧发火铳是该藏一藏的,但这已然不是在昌平打伏击的时候,没甚么好隐藏的实力,只能全力以赴。

余靖宁肩上中了一箭,斜斜插在肩甲当中,这会子没工夫处理,他只能将箭杆一把折断,便又上前去了。

雪还在不留情面地往下落着,所有人的睫毛上都落了雪,而后又结成了冰,再被嘴里的热气一呼,又化开来,就这么反复冻结,从未停歇。

雪花一落在城墙上面就化了,太烫了,城墙实在太烫了,上面还黏着人被烫下来的皮发与脂膏,焦黑的,一片一片。混合着下雪过后的土腥味与火药的味道,散发出来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那是死亡的味道。

在好大一群人的努力之下,方才倒塌的炮楼漏洞终于在沙俄军不断的破坏下被堵了起来,修是修不起来了,但补上还是可以的。

究竟死伤了多少人,已经没有办法去计算了。

贺霄何时见过这般山河破碎面目疮痍的情形,吓得躲在小叶的身后,说不出话来。

天色渐渐黑了下去,城头上点起了火把,把京城照耀得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连人身上涌出的血喷涌而出的场景,看着都历历在目,分毫毕现。

小叶拍着贺霄的背,在他耳边轻声道:“皇爷莫怕。”

贺霄上牙打下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万承平在城上万分混乱的时候,悄悄到了贺霄身前:“皇爷。”

贺霄只打得起精神对他点了点头。万承平没管贺霄的神情,只是接着往下道:“臣先前与鸿胪寺一起,和沙俄那方接触过。”

贺霄的眼睛亮了几分,他被余知葳拖上城楼之前,还在谈论有关“议和”的事宜。

万承平见贺霄有了反应,于是轻轻一笑:“此次沙俄围攻,他们主要打了两个旗号——其一乃是大衡闭关,影响了他们的贸易往来;其二,便是为东瀛出个头,大衡人在东南杀了太多东瀛的子民了。”

稍微有点脑子的,都能听得出沙俄与东瀛的不要脸——当初是他们说倭寇非东瀛子民的,怎么现在却又借着这个借口进攻大衡?

“那……”贺霄张口就破了音,清了半天的嗓子,才说出第一句话来,“那他们待如何?”

万承平笑道:“严惩罪魁祸首,他们自然退兵。”

这时候贺霄的脑子都快转不动了,从哪儿给他们找罪魁祸首去呢?

万承平笑而不语,眼神远望,看着正杀得热火朝天的城墙之上。

那里站着余靖宁,还有一个瘦小的余知葳。

贺霄又不说话了,小叶赶忙在一旁劝着:“皇爷,早做决断笆爷,京城百姓的性命,可都握在皇爷手上了。”

贺霄闭上了眼睛,只道了一句:“去罢。”

万承平背对着众人,从拢着的广袖中摸出来一样东西,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火铳——这铳是沙俄用的。

“此铳可穿衡军锁子甲,老夫是个文官,使不动刀兵,不知可有人代劳?”万承平冲着小叶眨了眨眼睛。

小叶咽了一口唾沫,沉声道:“奴婢愿为阁老赴汤蹈火。”

火铳从万承平的手中被递在了小叶的手里,小叶摸了摸在万承平袖中被拢得温热的火铳,将他举了起来,铳口越过许多人,对准了一个背影。

没人知道他是甚么时候学会用火铳的。

一声不属于两方交战的铳声响了起来,铅弹破空而去,打穿了僵硬的锁子甲。

余靖宁的铳刀上才贯穿着一个沙俄士兵,他专注于城下的情况,哪里又知道身后的凶险?等他将那沙俄兵士贯下城去,这才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喷出了一口鲜血。他觉得自己后心有些凉,却没觉得怎么疼,疑惑地看着他身旁脸上的表情都裂开了的余知葳。

余知葳见他吐血,陡然转过脸来,却发现伤口竟然在他背后。

再往后看,是捂着眼睛的贺霄,举着火铳的小叶,跟脸上带着莫名笑意的万承平。

余知葳想都没有想,一把夺过了身旁弓手的弓,张弓冲着那处就是一箭。

这一箭射落了贺霄头上的冠冕,凌厉的箭锋瞬间就将他头上的冠冕钉在背后的城墙上。贺霄发丝散落,瞪大了眼睛,跌坐在了地上。

这一箭比杀了他还要难受,这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贺霄白眼翻了两下,浑身剧烈颤抖,厥过去了。

余知葳又是连着两箭,一箭取小叶心口,一箭射万承平咽喉。

原来一直藏在阉党背后的人,离他们这样近。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城墙之上发生了甚么事,全都围了过来,有人高呼起来:“皇爷没气了!”

余知葳连射三箭,几乎就是在瞬息之间,她气得头皮都发麻了。

这三箭之后,她仿佛拿不住手中的弓了似的,差点跪坐在了地上。

名都一把接住了站立不稳的余靖宁,余知葳凑上前去,满手抹得都是余靖宁的血。

她眼前发黑,强撑着喊人:“叫军医,叫军医过来。”而后脑子发昏地不知道自己咒骂了甚么东西出来。

她眼睁睁地看着余靖宁的瞳孔在她面前散开来,他冲着余知葳招手,示意她伏在她耳边听他说话。

余知葳咬紧牙关,俯下身去,贴近了余靖宁颤抖的嘴唇。

“西北余家军,非死不得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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