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转变

当然,不得不题的是,这里面还有怨情之悲。

也就是痴情女子与书生被迫分离,总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怨愤。

因为她们时刻担忧着情郎的背信弃义,唯恐真情遭变故,甚至怀疑情之不衷而心生埋怨。

而且在情鬼戏中表现女子怨情的曲辞颇多,如《娇红记》中就写到申纯因绣鞋之事被丫鬟飞红拆穿,致使王娇娘心存怨言,“山川可料人难料,薄幸如君有几人?”

《要盟》一出,更是叙写出了她对申纯的满腹怨言:

【梧桐树犯】花容未改前,不道郎情变。

一夜霜风,忽地成秋苑。则那野花偏得东君恋,长向妆楼斗锦钿。俺自把床头绣衾余香卷,宝镜香奁,都变做了凄凉纨扇。

清抄本《坠钗记》侄魂诀》一出,写何兴娘与崔嗣宗的人**妻情缘已尽,而她的游魂即将返归幽冥地府,不免心生悲怨:

【山坡羊】冷清清去冬郎后,静阴阴上黄泉伏首,痛煞煞幽魂乍离,喜孜孜欢会何时,又暂时给假游道咱不痴,重来人世,只为亲投首鬼窟里思情偏耐久。

《卢度》一出,写兴娘的孤魂移步于黄泉路上,她不禁发出了哀怨的悲鸣:

【耍孩儿】阴阴怨魄归泉世,冥路悠悠脚步移,回头渺渺家乡离,恨姻缘簿上三生注……甚枉死一年做鬼妻,怨气迷目,闪得人无,无倚若猿闻肠悲啼。

此外《焚香记》写王魁进京赴试前,与桂英在海神庙盟誓“生死相依不再婚”,殊不知金垒窜改了他的家书,致使桂英误以为王魁负心。

于是桂英于海神像前陈情,忆当初之恩爱,悔今日之窘态,乃至气绝自尽。

玉茗堂评曰:“作者精神命脉,全在桂英冥诉几折,摹写得久死一生光景,宛转激烈。其填词皆尚真色,所以入人最深,遂令后世之听者泪,读者颦,无情者心动,有情者肠裂。何物情种,具此传神手!”

而《陈情》一出,写海神像前桂英哭诉冤屈,更是表现了她对王魁的怨恨之情:

【滚绣球】他困功名阻归,寄莱阳淹滞。水萍逢遂谐匹配,从结发几年间似水如鱼。

我将心儿没尽藏的倾,意儿也满载的痴,谁想他暗藏着拖刀之计。一谜价口是心非,铁铮铮道生同欢笑死同悲。

到如今富且易交,贵可易妻,你道他薄幸何如。

【满庭芳】你听雁声际,嘹嘹呖呖耿耿咳凄凄。他那里惨离群,任孤飞,只是一生一配。

又谁知道有人心的,也不念一夜夫妻,他那里绣罗帏成双作对,我这里在泥神庙倚砖枕石。

寻思起就里,心窝中疼也不疼,满胸臆气也咳不气。

【朝子】我把那红颜玉姿掩黄沙白骨,霎时间辞人世,这的下场头夫妻思义。那香罗帕做头敌花蜕蜕香枯脂抛粉堕。

我向前行,你也难回避。哭咱一会,骂他一会,这的是永诀死了咽喉气。

《画中人》侄摄魂》一出,写郑琼枝魂离躯体,四处游荡,却不知失画,重病不起。琼枝埋怨庾启迟迟不与她谋面,不禁幽思悲吟。

【一枝花】谁似俺这飘零失路人,倒好象疏散无羁马。我那庾郎呵,教我何处再寻你也,踏空来攫影,泼水去搏沙,闪得我回海无家,单守着这冷清清半幅潇湘画。你怎不依前重叫咱,我便逆风儿不听见,可意轻呼。

庾郎你顺风儿,可听得我把欺心絮骂。

《鹦鹉洲》侄守死》一出,写姜玉箫苦守闺房多年,始终不见韦皋音信,相思之苦唯有以死解脱,心中之悲怨也于曲辞中自然流露:

【黄莺儿】教我吞却尾生钩,任风流波意外流。今日里反使奴家把桥而死,蓝桥翻没云英袖,他那里过了今岁又是明岁,俺这里捱过今日怎捱明日,不如死罢。

死则死,芳心未休,香魂定游,朝朝暮暮阳台右。(觑环痛哭科)〔合〕这绸缪分明砌就一座坠珠楼。

《洒雪堂》写到莫氏以为魏鹏已取得功名,定会有佳配,又不忍心把爱女娉娉远嫁他乡,故而两次拒绝魏府求姻,以致云华郁郁而终。《贾母拒姻》一折,贾娉娉哀唱怨情:

【罗江怨】一轮月正圆,云霾蔽花开正好,骤雨绵泼,风浪打双鸳也。

【一江风】一对鸾凤生扭做孤飞雁,今生已枉然,不知来生可有缘,只苦告森罗殿。

情鬼戏中也有男子表达怨情的曲辞,如《画中人》侄示幻》一出,写华阳真人为庾启指点迷津,告诉他姻缘系在一轴美人画。

庾启闭门不出,对画呼琼枝,美人从画卷中缓缓走出,不多时又离去,久不回转,庾生因痴情而悲诉不已,不免发出离怨之声。

【四门子】忆当初瞥向章台见,便与他话匆匆订百年。谁知他涯一去无回转,并音书望眼穿,哑子吃拳,有恨难言。

只好酒泪焚香告上,赚落窝圈错在前边,怕反被旁人笑传。

《西楼记》侄疑迷》一出,写穆素徽离开西楼之前,委托周旺递书于鹃,却被池同发现。

他把丽华对于叔夜表达深情厚爱的书信偷换成一纸空函,以致于鹃看信而心生猜忌,误以为是穆姬悔情,不免发出怨言:

【前腔】敢是为愁多不耐烦?敢是怯纤纤慵染翰?敢是我泪模糊不见蝇头柬?敢是你暗中挥早忘了笔砚乾?莫不有孙汝权剔弄奸?若是被人换了,如何原封不动,印记分明,且留香云在内。

想是厌套书寒温泛,就是不落套语,为何一句也没有?呀,是了,他因我父亲驱逐,料不成事,把哑谜来回绝我。多应把断发空书做了决绝回音

也,痛杀人好似剜肺肝!

此外,情鬼戏中亦有因梦魂萦绕,伤春感怀而吟唱悲曲的旦角儿,曲辞哀怨凄婉,极写伤悲之情。

如《牡丹亭》侄惊梦》一出,写杜丽娘游赏后花园,情不自禁地慨叹:“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凄楚的唱词给剧情染上一份悲剧色彩。

杜丽娘因惊梦而病,寻梦不见而亡,化魂于胡判官处表明死由,虽有花神护体,而孤身掩埋于梅树之下,自是凄凉,直至《魂游》一出,唱出了心中之悲凉:

【醉归迟】〔旦〕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为甚么不唱出可人名姓,似俺孤魂独趁,待谁来叫唤俺一声?无倒断,再消停。

又如《西园记》侄倦绣》一出,王玉真出场便感时伤怀而吟唱悲曲:

【齐乐】娇寒痴暖偎人困,狼藉半床脂粉睡。去还惊醒来无味,叫我如何放顿。

生瘦损怕不为悲秋,岂是伤春,生死闺中,便待把栏杆拍遍语谁人。

以上情鬼戏中所节选的曲辞,皆隐露着悲别离的忧思和怨情。剧作家将一腔情感融于曲文中,写尽离别相思之苦,演绎了一段生别离、死相隔的悲情。

传奇因奇而传之,曲辞尤显奇,奇在于悲鸣不绝。

生旦脚色的安排,详尽地抒写着晚明时期书生的情感人生,旦角儿并非局限于世间女子,更有魂旦的出惩低鸣吟唱,从曲辞和白中,可以窥见情在缔结过程中的艰难。

处于困境中的女子无奈地选择以死超脱凡世的忧扰烦虑,化作幽魂方可为青春恋情而抵抗禁锢自由的封建礼教,通过魂旦形象情绪波动性的唱词,足见蕴含于传奇中的无尽悲情。

然而,仅有抄本流传下来的情鬼戏,更为注重故事情节的抄录,其间多有变换,远不如现今保存完整的戏曲原型刊本中的曲辞优美和哀怨。

清李渔评论古之悲剧时曾云:“在无包括之痕,而有团圆之趣”,王国维论悲剧的美学价值时也:“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的也。

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无往而不着此乐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亭,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

而在在上述情鬼戏中,剧作家塑造的大多数悲剧主人公在遭遇不幸后,又予以一线光明,最终以团圆收场。

此外汤显祖的《牡丹亭》、沈璟《坠钗记》、王玉峰《焚香记》、周朝俊《红梅记》等传奇都没有克服中国戏曲以大团圆结局的套路。

并且传奇中的男女主人公总是在经历了风雨摧残般的恋情之后,选择重生再续前缘,或是超度亡魂而升仙。

情之绵延不断,而悲剧性愈显突出,剧作家身处封建时代,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亦是时代的产物,在描写落魄书生与贵府姐相恋时,往往伴着封建家长、纨绔公子、奸佞饶重重阻挠,他们宁愿为鬼魂维系其情,尽管剧作家安排了还魂结缘、升入仙界的情节,而离魂、殉情本身就带着浓郁的悲剧色彩。

情鬼戏蕴含的悲剧性,带有崇高和庄重的美,从而唤起了现实社会人们最为触动的灵魂。

另外,在曲辞的创作过程中,剧作家也是倾注了一腔热血,将自身情感体验经过加工润色之后,赋予了生旦脚色更为丰富和真实的情感,而其内心世界的惨淡悲凉也随着哀怨凄婉的曲辞、白得以表露。

无论从情鬼戏的故事情节还是曲辞创作来看,皆隐蕴着无限的悲情,看似团圆的结局并未泯灭传奇本身如烟如梦般的哀鸣声,正所谓乐极生悲、兴尽悲来。

故事之悲不止在于传奇中塑造了一个令人怜惜的情鬼形象,更在于情鬼恋情曲折进展的历程,生旦的结合抑或分离,皆隐含着沉郁的悲剧情韵。

通过曲辞中蕴含的悲剧特色,进一步挖掘情鬼戏之悲剧性,也可以明了情鬼戏是剧作家在融入了自身情感之后,对其所生存的整个晚明时代悲剧性的再现。

晚明传奇作品中出现了多部情鬼戏,而它们的产生与晚明时期的社会文化背景有着密切的关系。

因为要知道在晚明时期,社会动荡不安,地方叛乱、党争不断、倭寇入侵,朱明王朝处于危机四伏的状态。

并且在明中期以后,程朱理学渐衰,王阳明“心学”和李贽激进的“异端”思想影响着晚明思想界。

士子们对腐朽的政治彻底绝望,他们的心态也发生了转变,甘愿退隐山林,进而研习禅学和创作文学作品,文人传奇因之兴起。

剧作家在大多数情鬼戏作品中总会穿插一些动荡的战乱描写,亦即暗指当时的社会实情,进而从文学的角度揭示时代背景。

文人创作的传奇皆因心悲而情动,将其人生遭际融于戏曲创作中,在作品中安排书生科场失意,名落孙山,转而与有情女子相恋的情节,亦是他们心底的期盼和美好的愿望。

文人创作传奇,无奇而不传,情鬼戏更是汇聚了文人创作求奇的心理需求,因情而感人,进而推广到社会各个阶层,引起了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的共鸣。

所以在晚明时期,整个社会都急剧地发生着变化,这也使得士子群体的心态随之发生着改变。

士子们在经历“南巡风波”、“大礼义”等政治事件后,“带着悲哀以致悲凉的情绪,带着对理想和现实之间差距的思索和苦闷,带着对世俗生活的理想和渴求,不知不觉中士饶精神风貌,价值取向、人生理想都发生了变化。”

士子们多因仕途不顺,转向了戏曲创作,从而将满腔热情尽显于剧作。

明万历年间,立储争端使得君臣之间倒戈;光宗即位,“红丸案”的发生结束其短暂的帝王生涯;启年间,殉与东林党之间爆发脸争之祸。

晚明朝政一片混乱,后宫专政、宦官专权等不安分因素引起了整个社会的动荡,尽管晚明朝廷中仍有部分忠臣勇士为兴国安邦而竭尽全力,但朱明王朝还是难以扭转长期以来积贫积弱的社会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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