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歌也千家舞也千家

就像前文的,《逼嫁》一出当中,桂英面对谢妈妈的严词逼令,道出心中所思:

【驻云飞】懊恨嫥嫫,尺水番成一丈波。谢妈妈,你错认章台路。敫桂英呵,端不做千家货。

嗏,他一谜要挑唆,怎支吾?忔棱争据断玉簪,咭叮当掷得菱花破。

〔合〕方信恩多怨亦多。

还佣盟誓》一出,桂英与王魁同往海神庙,两人携手拜祭灵祠,各自许下承诺:

〔旦〕死生患难,誓不改节。有渝此盟,乞赐勾提,永沉苦海。以谢违夫之罪。

〔生〕死生患难,誓不再娶。有渝此盟,乞赐勾提,永堕刀山。以谢负妻之罪。

金垒为求娶桂英,不惜暗随王魁至京城,得知王魁高中状元,直接派遣徐州为官,竟借机窜改了王俊民寄给桂英的家书。

桂英误以为王魁入赘相府,辜负了她的痴情等待,只身奔赴海神庙,泣诉她的不幸遭遇,悲愤至极而气绝身亡。

海神怜惜桂英的悲惨身世,为她主持公道,《辨非》一出,王、敫两魂对质于海神面前,最终才知道是中了金垒的奸计。

敫桂英乃传奇中的奇女子,她的身份并非一成不变,因孝道而由贵府千金沦为青楼女子,身虽卑贱,心却高傲。

其为人,始终是重情重义;其为鬼,亦为己之钟情被辜负而探明缘由。

月榭主人给予桂英一个讨回公道的机会,让她明了事情的原委,并借助海神的力量,使得桂英还魂,与王魁重作夫妻。

并且传奇中还安排了《辞婚》一出,表现了王俊民为情而不负心:

【北雁儿落】徒羡着锦重重春意饶,空得美甘甘花落。我这裏影茕茕裙布交,瘦岩岩荆钗貌。虽不比绣幕金雀,早难道闲花草。

我前日与他海神庙焚香设誓,誓犹在耳。今日一旦将他辜负呵,是瞒谎在神前调,断头香在炉内烧。

悲号,媒婆,你在丞相跟前呵,把我那衷肠事,须详吿,也难教惨呵呵将旧芙蓉宝镜敲。

要知道穆素徽出身教坊,不乏“琵琶女”的社会经验,她七岁能讴桃叶,十三善舞柘枝,但她不甘永堕风尘,只把朱门悄闭,专心等待性情相合的知音出现,因《楚江情》一曲,结识于叔夜,便托付终生。

然而,赵伯将的挑唆、于鹃之父的阻挠、池同与鸨母的串通设计,丽华的情缘之路布满了荆棘。

素徽对于鹃之情坚如磐石,尽管她受尽池同的百般折磨,却始终保持着烈女不更二夫的气节,为保贞洁甚至于悬梁自缢,幸好被丫鬟及时救醒。

若非胥长公从中搭救、轻鸿舍生取义,素徽的命运不堪设想。剧中穆姬并未以情魂形象出场,但其笃情之志足以打动人心。

身为妓-女,她们不幸沦落风尘,便成为妓院老鸨谋取钱财的诱饵,成了巨商富豪茶余酒后消遣、戏谑的玩偶。

身处风月场的敫桂英、穆丽华正因饱尝了喧哗背后的孤寂,认清了人世间的真美和丑陋,她们敢于撕破与鸨母之间达成的“卖身契”,情愿寻觅一位钟情男子托付终身,从此远离歌舞升平的风流烟花巷。

《焚香记》写王魁辞婚不负桂英,《西楼记》写于鹃宁死不忘素徽,剧作家赋予青楼女子大胆追求爱情的勇气,并为她们安排了美满姻缘,而王俊民、于叔夜这样重情重义的书生才子,也就成为她们从良的最佳配偶。

除此之外就是闺中养女了,而所谓“闺中养女”,多是身份卑微,被大户人家或酒肆之家所收养的女子。

她们正当青春年少,待字闺中,虽为养女身份,却也注重贞洁操守。

在邂逅钟情男子时,她们也保留了几分少女的矜持,当彼此倾诉衷肠之后,她们对真情更是忠贞不二。

像是玉箫女、宝湘灵便是此般女子。

玉箫女,前世为姜荆宝乳母所生,因生来秀慧,性情乖巧,被姜府收为养女,更名为姜玉箫。

再世玉箫为川东节度使卢八座的养女,她容貌秀丽,尤其擅长曲

艺,人称卢玉箫。

两世玉箫都为贵府养女,姻缘皆系于韦皋一人。

姜玉箫虽为姜府姐,只因养女身份,便被荆宝赠与友人韦城武。玉箫和韦皋初会,便遭遇了韦生的戏弄,但她率真的脾性又得到了韦生的钟爱。

在论及婚姻之时,玉箫的态度甚是恳切,《赠玉》一出,她道:“女惟四德,妾永一心,自须明配鸾俦,谁肯暗迷蝶梦。”

然而,两人几日欢娱,便因兵乱而被迫分离,韦皋登舟远行,万种离忧,怎不叫玉箫惆怅?

于是《送别》一出,玉箫手捧韦皋所赠的玉指环,发誓道:“昔汉帝赐戚夫人玉环照见指骨,今日此环当照妾心。”

玉箫与韦生一别六年,毫无音信往来,她难以忍受忧思之苦,于鹦鹉洲向妃娘娘祈灵,唯恐郎心有异,但苍不语,玉箫无奈,只待守死。

鸿都客为姜玉箫招魂,韦皋终于见到朝思夜想的爱姬,只可惜他得来的却是玉箫投胎转世、再别十三年的相约。

再世的卢玉箫忘记了韦生的模样,也淡忘了前世情缘,她是卢府上下讨人喜爱的姐,卢八座更是疼爱有加,请来名妓薛涛,专门传授她歌舞、诗词。

然而,今世的欢畅,却不曾想被养父的一声喝令“女大须嫁,不消啼哭”打断。

卢玉箫即将圆其前世姻缘,嫁给已为西川节度使的韦皋,但《团圆》一出,身着礼服的玉箫也只是抱怨:

【夜行船】〔旦盛装上〕单为家尊怀报玖,笼金翠,远向西川。凤阁韶年,麟台元老,未审怎生支候。

宝湘灵出场便自报家门,她八岁被拐,卖在宝家,“酒店是他本行,教坊是他祖籍”,养父宝二贪婪好财,养母实为娼妓。

湘灵年纪渐长,姿容窈窕,此时养母早已过世,宝二为招揽生意,竟要她依母规倚门献笑,行奸卖俏,湘灵只有悲叹命运不济、身世可怜:

【惜奴娇】鼓瑟湘灵,到做了楼头关盼,垆畔文君,朝朝暮暮浪逐燕燕莺莺。

哀矜,蒲柳幽姿桃花运,断梅魂,含兰恨,闪杀人,是这临卬酒熟燕子楼成。

萧凤侣赴杭州赶考,巧遇湘灵,两人互诉衷肠,萧生以三百两银子向宝二求亲,却未曾想尤效从中挑拨,致使湘灵与萧生的感情大受挫折。

《灵犀佩》中的第13出,写凤侣苦于青楼之婚约难料,踌躇不决,不免于仲宣楼酣睡片时,湘灵见状,便与之倾心交谈,表明她对爱情的忠贞:

〔旦〕相公,我指望你一旦登科,终身有托,不料你这遭刖足,暗自伤心,他强要轻抛鸾凤,我何忍别抱琵琶。

〔生〕娘子,我是落寞之穷儒,他是新贵之公子,勿言夙约,善事新人。

〔旦〕相公,奴家有言在前,若事有不济,以死继之,你再不要疑我有二心。

【普乐】刘蕡下第人如旧,奈世态炎凉久,况狂且得意横秋,越教人妒杀鸾俦。

我暗想盟言在口,肯轻弹离鸾别鹤,把琴心负,浪追随,息国风流。我早把舵竿紧守,任狂风飕飕,浪揭船头。

身为养女,地位卑贱,不论是居于大户人家,还是酒肆之家,终归寄人篱下。

玉箫娉婷年少,经历了七年的闺房苦守,她的忠贞换来了投胎转世的好运,却又意味着忘却前世记忆,只待二十年后的姻缘重续。

湘灵身姿袅娜,体态轻盈,她的姿容却招致了养父的觊觎、尤效的骚扰,为忠贞于萧凤侣之情义,她唯有选择以死了却心愿。

玉箫、湘灵皆为她们所钟情的男子而殉身,即便投胎、还魂,再与有情绒结姻缘,终因情之相隔太久、身份之卑微而位居侍妾。

因此,大家可以看到,我们上面所提及的13种情鬼戏,剧作家们都是以情为主题,塑造了一些类似的情鬼形象。

诸如杜丽娘、何兴娘、赵玉英、郑琼枝、梅琼玉、谢蒨桃、贾云华、李慧娘、冯青、敫桂英、玉箫女、宝湘灵等。

她们或为贵府千金、或为官商侍妾、或为青楼歌妓、或为闺中养女,又或是翠竹亭不明身世的女魂,她们身份虽异,却皆为情而死,死而化魂,为鬼亦有情,或还魂圆生前梦缘、或孤魂得道被超度成仙、或永留冥界成全世间有情人、或投胎人间再续前世姻缘。

当然,情鬼戏中也不乏有男性的情鬼形象出场,如《西楼记》中的于叔夜,他与穆素徽之间的恋情受到重重阻挠,但他始终忠诚于对穆姬许下的承诺,乃至身死三日,错梦素徽容貌已改,号啕大哭,梦醒之后又是一番悲楚。

若非痴魂不断,情缘未了,于鹃岂能还魂重生,与素徽缔结姻缘?

情鬼重“情”,并视之为生死轮回的纽带,存于世恪守礼教,心灵受到禁锢,仍然敢于直言心中之所思,如《红梅记》之《泛湖》一出,李慧娘在船头翘望裴禹,不由得心生羡慕,道:“呀,美哉一少年也!真个是洛阳年少,西蜀词人,卫玠潘安貌。”

又如《牡丹亭》之《惊梦》一出,杜丽娘有如下白:

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韩夫让遇于郎,张生偶逢崔氏,曾佣题红记》、《崔徽传》二书。

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长叹介┪嵘于宦族,长在名门。

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泪介┛上ф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再如《娇红记》之《晚绣》一出,王娇娘直言她的爱情观:

奴家每想古来才子佳人,共谐姻眷,人生大幸,无过于斯。若乃红颜失配,抱恨难言。所以聪俊女子,宁为卓文君之自求良偶,无学李易安之终托匪材。

至或两情既惬,虽若吴紫玉、赵素馨,身葬荒丘,情种来世,亦所不恨。

情鬼戏中塑造的魂旦、魂贴脚色,多为年轻貌美的女子,她们为情而困,自感颜色秀丽,却无佳偶相配,伤时感怀而早逝,及至死后又以阴魂之体而寻求生前或来世的情缘。

生时命如一叶之飘零,死后又是孤魂独游,直至情有所属才归为团圆。

情鬼形象不以身份地位论尊卑,皆因情真意切而感人,她们为情而生,因情而亡,剧作家也因此在人物的生死轮回之间塑造了一个令人感动的旦角儿。

总之,传奇创作因奇而传之,故事奇、人物形象亦奇,尤其是转化为虚幻的鬼魂形象,则尤显奇幻。

剧作家在情鬼戏中巧妙地安排了一段人鬼之恋,却多以大团圆的形式收场,看似削弱了戏曲的悲剧性,以致有的学者认为“环顾我国之演剧界,其最大缺憾,则有喜剧,无悲剧。”

然而,悲剧的概念不仅指戏剧体裁,从哲学、美学的范畴延伸,势必又与悲剧性相通,“悲剧性是悲剧中最核心的内容,它使悲剧具有最激动人心的、最具持久性、含有最深的文化意义的力量。”

情鬼戏之悲剧性,蕴含着内在的美,悲剧性的主体、人鬼相恋的悲情、幽会相欢的悲境,无一不渗透着深刻的悲剧情韵。

情鬼戏多以地府之幻影折射人间,凡世间青年男女的恋情,只有在历经一番生死较量之后,才得以团圆善终,足见蕴含于传奇中的悲剧性,而这种悲剧性的传奇创作与朱明王朝由盛趋衰的时代氛围密不可分。

明代王磐的散曲《古调蟾宫·元宵》形象地概括了这一历史转变:

听元宵,往岁喧哗,歌也千家,舞也千家。听元宵,今岁嗟呀,愁也千家,怨也千家。那里有闹红尘香车宝马?只不过送黄昏古木寒鸦。诗也消乏,酒也消乏,冷落了春风,憔悴了梅花。

晚明时代的社会文化氛围造就了情鬼戏传奇的多产,剧作家将酝酿已久的内在情感融入到创作当中,尽管为情鬼戏安排了大团圆的收场,却也把悲剧性的情韵含蓄地流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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