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断虹
东流逝水,叶落缤纷,荏苒的时光带走了年轻的容颜,却留下了伤感的孤独,七年的蹉跎抹掉了心中血迹,却凝出了难平的伤疤。这日清廷历时多年的修书刻书活动终于圆满完成,皇帝得知后很是欣喜,遂带人亲自去武英殿查收成果。
路上,皇帝感慨地问道:“成谔,朕应是有许多年未曾去过武英殿了吧。”
成谔道:“是的皇上,这些年您一直长居圆明园,即便偶尔回宫,也是直奔养心殿,像武英殿这样的地方,您确实许久没来过了。”
一行人走着走着便来到了通往武英殿的必经之路断虹桥,皇帝远远地打量下那桥身,发现那桥上扶手上竟多了许多形态可鞠的石狮,旋即疑惑地问道:“咦?这断虹桥何时雕铸了这么多石狮子啊?”
成谔回道:“皇上,这些狮子是内务府为了庆贺刻印殿本,修缮残页的工程正式结束,特意令人打造的,一来取吉祥镇宅,防止走水之意,二来也是希望皇室可以子嗣昌盛,源远流长。”
皇帝满意地笑了笑:“唔,内务府有心了。”
就在皇帝走上桥,端详石狮们的样貌时,忽然他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两眼里似乎还透露着瑟瑟惊惧。成谔见他神情不妙,立即循着目光望去,霎时也跟着脸色发白,原来皇帝目光所及处,有一只做着捂裆状的幼狮正在掩面嬉笑。
成谔指着那狮子下令道:“来人,把这只石狮用红布盖起来,永远都不得摘下J上,咱们赶紧离开这里,去武英殿吧。”
皇帝缓过神,长吁一口气后,便悻悻地匆匆走下桥,众人来到武英殿后,皇帝用着诡谲密地口吻,低声同成谔道:“不知怎的,方才朕看着那捂裆石狮,直觉得胆寒发怵,毛骨悚然,仿佛就像是看到了奕纬一般!”
成谔道:“皇上,您这显然触景生情啊,看来当年隐志贝勒的死,在您的心底留下阴影实在是太深刻了。”
皇帝叹息道:“是啊,这些年朕总是会梦到奕纬,梦到他数落朕的不是,梦到他来找我索命!每当噩梦醒来时,朕就陷入无尽的自责当中!朕寻思我以前也不是这么拘泥多思的人啊,难道是因为人老了,心肠就开始变得脆弱了?脆弱到总会想起死去的亲人,反省当年的过错?”
成谔温声开解道:“皇上,要不您去趟寿康宫找太后聊聊吧,同是涯沦落人,奴才觉得她老人家能够为您开解迷津。”
皇帝正色道:“太后?不不不,她可不待见朕去看她。”
成谔劝道:“皇上,您这都还没去,就知道她老家不待见你?皇上,奴才听梵暋姑姑,太后最近夜里昌涂的时候,可常常会念叨你的名字呢!”
皇帝疑惑道:“太后病了?”
成谔点头道:“听是感染了很严重的风寒。”
皇帝眉间隐生担忧:“为何没有人来向人报禀?”
成谔道:“您与太后尚未冰释前嫌,重修于好,寿康宫的人也不敢向您禀报啊。”
皇帝叹道:“唉,太后毕竟是朕的嫡母,现在她病了,朕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她,成谔,今晚你陪朕去寿康宫走一遭吧。”
成谔微笑道:“嗻。”
寒气夹杂在北风里,吹得人浑身毛孔都觉得刺骨不堪,那种感觉就像是陷入了冰窟窿似的不可自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没入冷水中而无可奈何。
皇帝来到寿康宫时,太后正坐在榻上睡着,寝殿内被风吹的时明时灭的蜡烛,点亮了她那慈蔼安详的面庞,亦照清了她脸上曲折不均的皱纹,一条条的,看起来就像是宫墙上斑驳的印迹。
皇帝坐在她身边,轻声唤道:“皇额娘,皇额娘。”
太后艰难地睁开她那双沉重的眼皮,激动道:“皇……皇帝?皇帝!真的是你吗?你竟然来看哀家了!”
皇帝道:“皇额娘,儿臣不孝,阔别了这么多年才来看您。”
太后瞬间湿了双目:“十年了!自伊兰死后,你有整整十年没来看过哀家了!哀家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瞧见你,没想到临闭眼前,终究还是见着你了。”
皇帝的心底不禁掀起了波澜:“皇额娘这的什么话,您寿比齐,长开不败,还有的是福享呢。”
太后紧紧地握资帝的手:“哀家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其实哀家早就该去了,之所以哀家硬吊着一口气熬到现在,就是一心想要与你这个儿子化干戈为玉帛啊J帝,你是怎么想通要来探望哀家的?”
皇帝眉心一动,似是有无限心事被挑动:“因为儿臣最近很是想念奕纬,推己及人,我似乎也能明白您当年失去绵忻时那种痛心疾首的心境了。”
太后潸然落泪道:“为人父母者,没有一个人是不疼爱自己孩子的,即便有时恨到深处,但若干年后,仍然会对他挂念的紧,就像哀家对你一样。”
皇帝道:“可儿臣并不是亲骨肉啊,而且我还杀了你滴滴亲亲的孩子!”
太后难过地摇了摇头:“孝淑睿皇后走时你才十六岁,而你现在已有六十八岁,算起来我与你有着长达五十三年的母子情分!这五十三年来,哀家给操办的婚礼,襄助你建功立业,宣遗诏助你登基,桩桩件件都证明哀家早已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之所以后来哀家与你形同陌路,那是因为你曾一次又一次要置我另外两个儿子于死地!然而即便哀家曾对你恨之入骨,哀家现在却还是愿意原谅你,因为哀家终究做不到与你当仇敌!”
太后的话实实在在的戳中皇帝心中的软处,致使他皇帝再也无法抑制长期埋在内心的亲情。泪眼朦胧的皇帝走下床,向太后诚挚地磕了响头:“皇额娘,儿臣错了!儿臣早年挑起争端,步步紧逼,儿臣不该疑忌兄弟,怀疑母亲!儿臣这一拜向你和九泉下绵忻与绵恺致歉了!”
太后泣不成声道:“皇帝,你别这样,你快起来。”
皇帝老泪纵横道:“额娘愿意原谅儿臣了?”
太后连连道:“愿意,愿意!”
皇帝在成谔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虽然皇额娘您原谅了儿臣,但是绵忻和绵恺却还没有,所以为了向他们表达忏悔,儿臣愿还两位兄弟的名誉,并分别追谥他们为怀亲王和恪亲王,升入奉先殿,享受后人香火。”
太后抽噎道:“好……好……”
皇帝眼底的热意越来越烫,几乎有些刺痛,他怕继续在太后身边待下去,会与她抱头哭泣,促使她更加伤心,不利于养病,故而找借口离开道:“皇额娘,儿臣想去奕纬墓上看看,一来给他捎柱香,告诉他朕与他皇祖母已重修于好,二来也想跟他讲早晚有一,我们父子也会像这样和解的。”
太后一边捻着帕子掩面咳嗽,一边哽咽着点头道:“咳咳……咳,旻宁,你去吧,好好地跟那可怜的孩子谈谈心,哀家相信只要你最后诚恳,纵是阴阳相离也不碍交心。”
皇帝抹去脸上的泪痕:“嗯,那儿臣先告退,明日再来看您。”
皇帝离开后,梵暋心疼地端来药汤给太后,温声道:“太后,这个时辰您该喝药了。”
太后的唇角腾起一抹久违的暖然笑意:“这药以后都不必喝了,梵暋啊,你先退下吧,哀家想好好休息休息,折腾了一辈子,也该睡回安稳觉了。”
梵暋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后道:“是——”
这一夜,太后睡得很香甜,甜到仿佛与房中正在飘烟的鹅梨帐中香一般,太虚梦境中,太后梦见昔年与三个孩子在御花园放鸢嬉闹的场景,喧腾的笑声,无忧的娇容,青葱的岁月,一切都洋溢着最初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