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八章 贺岁档(一)
巨幅屏幕上,龙标头出现,整个场子渐渐的安静下来。
李缘木正襟危坐,终于舍得将目光从于锦鲤的脸上移开,转而看向了大屏幕。
电影一开场,是一个移动的长镜头,长安城的东南角并不像这座城市的其他地方一样繁华,烟花巷褪去了夜晚的灯红酒绿,显得宁谧而安静,一整条街的妓女都还没有起床。
须发鬓白的叩开了木门,走进一间阴暗狭窄的院落,年幼的鱼玄机袖子挽起来,露出细伶伶的臂,十指泡在水里。
她正在给这座楼里住着的妓女洗衣服。
瘦瘦的女孩子闻声抬起头来,明明身在这样沼泽一样不堪的生长环境里,却生出了一双琉璃珠子一样通透的眼睛。
“听你擅长作诗,可有近作,能否给我看看?”
女孩站起来,衣服泡在水里,手上还湿着,可是她微微抬起头,稚嫩而文雅的吟诵了起来——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温庭筠闻言,抬头又低头,俯仰之间反复咀嚼起这个烟花巷的孩子随口吟诵起的诗句。无论是遣词用语、平仄音律,还是意境诗情,都是难得一见的上乘之作。
才华卓绝的大诗人为之惊叹,可是心头又涌起隐隐的不安。
“枝低系客舟”,难道这个琉璃一样干净澄澈的女孩也要像这一整座楼的妓女一样,委身皮肉交易吗。
他觉得可惜。
最终,欢喜战胜了不安,温庭筠当即收她为弟子,将她从沼泽里拉了出来。
这一镜最终归结为一个大特写,聚焦在了于锦鲤的脸上。
像是一束光照进了黑暗一样。
突然之间,李缘木明白了自己去探班的时候,于锦鲤作为鱼玄机这个角色,投向温庭筠的那个千丝万缕而又若退若进的目光是什么意思。
思绪蓦然退回八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的时候,仿佛时光倒流,记忆之中的一切都在模糊,的女孩子营养不良,胳膊腿都是细细白白的,她穿着宽大的运动服,奔跑在这座钢筋混凝土筑成的城市森林里,突然回过头来,一双清亮的、鹿一样的眼睛。
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才将将形成了少女的雏形,胸前和臀部都不饱满,腰肢倒是的确纤细,李缘木是很难对这样一个在法律上还能够称之为“幼女”的孩子生出多少绮念的,可是他还是叫停了司机,鬼使神差的救下了她。
而这正是他们故事的开始。
渐渐的,李缘木好像明白,为什么于锦鲤会在“鱼玄机”这个角色上,投入这么多属于自己的感情了。
那种微妙的雏鸟情节不仅仅出现在鱼玄机的身上,它同样也出现在了十四岁的于锦鲤的身上。
那像是千百年前的另一个她一样,可是又有所不同。
于锦鲤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大荧幕上,一开始是不好意思,然后渐渐的投入了进去,看到鱼玄机与温庭筠初遇的这一幕,不觉被牵动起了情绪。
昏暗的放映厅里,李缘木伸手去轻轻的触她的手腕,摸索着触碰到了以后又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再接着十指相扣。
你和她一点也不一样,因为你遇到我了。
——
传五岁颂诗百篇,七岁出口成章,十一二岁便诗名远播长安城的才女鱼幼薇,她被李亿抛弃,被温庭筠拒绝,以往诀别。在咸宜观因嫉妒失手挞死了婢女绿翘上了断头台,最后的念头还是温郎为什么你肯收我为徒却不肯爱我。
鱼玄机短短二十七年的生命被压缩在了这部为时一百二十分钟的影片里。
温庭筠走了,李亿走了,所有的男人都是林花谢春红,太匆匆。她这一生,似乎注定是留得住男人赏春,留不住他们为春停伫。
长安城早就没有了那个才华卓绝的女诗童鱼幼薇。不过,长安城郊的咸宜观里,多了一个鱼玄机。
大张艳帜的鱼玄机。
她又醉了,醉眼如饴,波光流淌。这水波,漫过了金山,就要人命。在男人眼里却是乔张乔致,盈盈有情。
婢女绿翘的尸体被衙役挖出,鱼玄机被带到公堂,抬头表情木然,她一五一十的交代杀饶全部经过与动机。
行刑斩首的这一,长安城春风和煦,阳光明媚,飞扬的柳絮如同飞雪一般。很多年之前,也是这样的一个春日,烟花巷里的女孩仰头吟诵起清秀的诗句。
瘦的女孩已然长大,她蓬乱着头发,正被押上刑场。
周围是围拢起来的人群,嘈杂的、七嘴八舌的咋呼成一团,叽叽喳喳的对她指指点点,他们争先恐后的挤上前排来,迫不及待的想要目睹她的死亡。
“鱼玄机?”
“看,那就是咸宜观的那个荡妇!”
“烟花巷出来的就是烟花巷出来的,那条街能有什么好人家的闺女!”
“听是因为妒杀婢女才被问斩的!”
“呸,真是有伤风化!”
“……”
刽子手扬起铡刀,鱼玄机却抬头,艰涩的对行刑官请求,她想最后一句话。
她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扫了一眼,达官显贵、富家子弟,密密麻麻的都是人,那些曾经为了抢她的花笺而争破了头的男人。她似看非看的环顾了一周,像是要将这世间最后的风景尽数收揽眼中,然后扬声道,“幼薇一生风流,阅人无数。”
“但在此,我愿对起誓,唯有飞卿一让入我眼。”
她仰悲鸣,然后乖顺的俯首,等待着命阅审牛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她的声音一下子轻了下来,轻得像是那年院落里风一吹便要断聊柳枝。
原来不是桃花随水随无情,只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铡刀落下,一颗人头骨碌碌的滚下来。
而温庭筠此刻正佝偻着身子,站在人群之中,眼睁睁的看着这个鲜活而艳丽的生命消陨。
他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