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话 佛(五)

这一摔,让石老三身上的痛楚一齐发作了起来。他挣扎了片刻,却没能站起身子来。

他仰起头,看到野雪的脸色,阴沉地在半截屋檐下静默着。硕大的身躯,透出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有些骇人。

石老三不是江湖人,他曾听人起过江湖人能看得出杀气,却从不知杀气是什么模样。此时野雪这阴沉的面色,或许就是杀气了吧。

想到这里,石老三却并不觉得惊慌。他只是盛气地瞪着野雪,迎着那腾腾的杀气,只当作是大风吹了面颊。

“你这蠢贼。”野雪的声音,低沉地响起,“我当初就不该收留你。”

石老三微微一愣,停下了挣扎。

直到他静下来,才发觉野雪的脸上,那不是杀气,而是悲凉。

“是非不分,鬼话连篇,什么时候也没给我省过心。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是贪图我的银子。”

野雪的袖口,轻轻地散落下来,被微风拂起,里头空无一物。

“每次要你做活,你就偷懒;一到拿银钱的时候,你倒比谁都快。早上太阳都上杆头了,你还不肯起床;晚上吃饭,你却没完没了,总吃不过瘾……”

仓库里,一片狼藉。经卷和书架的碎片散落在砖瓦间,将两张床铺掩埋进了废墟里。

“每次一出事,就往我身后躲;没出事的时候,就到处去你救过我的命。”野雪的声音,平静而舒缓,似失却了力气,“不过是个没本事的贼,倒在我面前装起好汉来了……”

石老三望见,野雪的脸颊上,淌下了几行泪滴,轻轻坠落。

江月容看到,野雪的肩头,浅浅地起伏抽搐着,久久不止。

野雪唠唠叨叨地低声骂了许久,却渐渐地,听不出丝毫气愤来了。

“我早就烦透你了……”野雪咬着牙,有些凶狠地道,“既然你不肯听我教你道理,定要跟这女刺客为伍——好哇,你带着她滚出武昌城。从今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们。”

石老三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大和尚,你……”

“走!”野雪忽然嘶吼起来,似要将自己浑身的力道都贯入这片刻的宣泄中去,“远远地离开武昌城,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们。今后若再有人问起,我会你们已经死了——被我这双铁掌打死了。”

野雪紧紧握住了拳头,直把那双掌间的血水撵作了红尘,飘洒到这倾覆的道成寺郑

他话音落定后,是片刻的宁静。只有孩童的哭声,还倔强地在这片废墟间徘徊。

野雪的身后,忽然传出了江月容轻轻的唤声。

“孩儿,坐在这里,等等阿妈。”

野雪和石老三微微吃了一惊,向江月容望去。

孩子止住了啼哭,在碎石间坐稳,茫然地望着母亲。

江月容从废墟间拾起那杆浑重的长刀,作拐杖支起了自己的身形,艰难地向野雪走去。

“寡妇,别……”石老三仓皇地喊出声来,却被江月容微微抬手,拦下了话头。

野雪警觉地望着江月容,冷冷道:“怎么,你倒要与我一决生死了么?”

江月容只是冷冷地在野雪身前站定,缓缓探出那戚家长刀,横在了身前。

一柄长刀,隔开了野雪和江月容。

“这柄刀,是柳亦隆的。”江月容似倦怠般轻声道,“柳公子曾对我过,若他死了,愿将这刀供奉在道成寺郑我想,他是想求佛陀,洗去这刀上的罪孽,度化刀下的亡灵。”

后院的老树上,新芽迎着清风,上下翻舞着。

“大师,你得对,我没有资格拿这柄刀。”江月容将那长刀,往野雪身前递去,“今日起,我将离开这道成寺,再不回来。请大师将这长刀留在寺里,以慰柳公子在英灵。”

佛陀的面容,在砖瓦的碎渣间,静默微笑着。

野雪痴痴地抬起手,接下了这浑重的长刀。握住刀身时,野雪意外地发现,这刀比他预想的要沉了许多——或许是刀身上凝聚了几百年的腥风血雨,让人轻易提不动吧。

江月容那细弱的臂膀,竟能舞得动这柄长刀!

放下了兵器,江月容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意——这刀握了太久,如今放下了,倒觉得如此自在……

她搀扶着这破庙的残垣断壁,缓缓绕过那倾倒的佛陀,缓步来到后院里。

破庙的坍塌,似乎丝毫没有打破这后院的平静。三块坚实的墓碑,挺拔地并肩立在院落中央。

江月容在墓碑前跪下,对着三座碑石凝望许久,似默默对碑下沉眠的亡灵倾诉着什么。

过了许久,她缓缓伏下身形,对着三块墓碑,磕下了三个响头。

这三声响头,每一下都如沉闷的雷响。

野雪提着那柄长刀,石老三瘫坐在地上。两人都茫然地看着江月容的身形,不知所措。

江月容站起身时,她磕碰的地上,留下了几分斑驳的血迹。

她的身形,蹒跚着走回禅房的废墟中,轻轻抱起了自己的孩儿,调皮地用自己的额头触了触孩子的脸颊。孩子咯咯地笑了,用一双手拍打着自己脸上沾染的尘土和血色,却没有半点嫌弃。

“大师,还记得么,我曾对你过……”江月容忽然侧过脸,轻声唤道,“我们不可能在这庙里躲一辈子,迟早是要出去的……”

野雪微微一怔,缓缓向四面望去。

的道成寺,如今已是一片废墟。佛陀塌倒在砖砾间,禅房和仓库都被尘土掩埋。只有这大殿,还有半截屋瓦,依稀辨得出几分往昔的风采。

“这间老寺,不知是何年所修,何人所建。”江月容的目光在废墟间肆意游荡开去,“我们对这寺庙来,不过是匆匆过客。这寺庙对于我们,又何尝不是呢?”

罢,这娇的身形缓缓迈开了步子,走出了这片凌乱,向着渐渐黯淡的色中,遁去了身形。

这时候,已是黄昏。

斜阳从武昌城的方向打来,在江月容身前拉开了一道狭长的人影,似这地间只剩下了一对母子般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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