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话 暗枪(下)
江月容的面容间,隐约闪过了一丝凄凉。
“为什么?”她轻声问道。
“为了江门……”江南蛟缓缓答道,“大哥不杀你,便是留了后患,我当为他除之。”
“就因为这样,便要取我性命?”
“你一个饶命,怎能与五百年江门相比?”江南蛟正色道,“杀你也好,血洗吕家村也罢,只要能让江门得到朝廷器重,这点代价算得了什么?”
“江南蛟,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江月容沉下了嗓音,噙着泪道,“我在江门时,你是江门中最血气方刚之人!若是违背江门祖训,有违道义之事,就算江南鹤要你办,你也坚决不肯。连当年我去杀楚云飞,整个江门也只有你一人反对,为此还与江南虎大吵一架。我不相信,如今的你,竟能出刚才那般话来……”
江南蛟的心微微一颤。
若不是月容这番话,也许江南蛟自己也忘记了他曾经是那样一个人。他忽然恍惚起来,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把为了江门杀人,视作理所当然的了……
“当年,我是孤身一人……”沉默了良久,他终于轻声答道,“无牵无挂时,起那些豪言壮语,总是更容易些,因我没什么可失去的。但如今,我有了家室,不再是当年那个死在何时都无所谓的人了。为了妻儿,为了这李家铺子,我不能再做江湖人——唯有得朝廷相助,我才能真的摆脱江湖。你也试过退隐江湖,你当知道这有多难……”
“到头来,是为了你自己?”江月容含泪道。
“若你要如此……你找大哥报仇,不也是为了你自己么?”江南蛟的面容,冷峻了下来,“我们这些江湖人,不论得如何冠冕堂皇,到头来,不都是为了自己么?”
江月容眼中的泪光,也渐渐消失了。
四目相对时,隐隐有炼剑之气,在这书房中弥散开来。
“多谢四叔教诲。”江月容的声音,缓缓在这房间中漾开。
在这声音落定的一瞬,书房的窗台边,忽卷起两股疾风!
江南蛟的手,猛然从背后甩出!手指间,摸出了一支兵器,眼看要向江月容的方向甩去!
但这兵器还未来及指向江月容时,一柄薄刃短刀已划开屋中疾风,似闪电般直刺向江南蛟胸口!
这刀的来势太快,江南蛟还未来及瞪大眼睛时,便看到眼前溅起了一道血光……
薄刃短刀如利箭一般,轻易便刺透了江南蛟的胸腔。全身的力道被这短刀一刺,顷刻间便消散开去,连那甩到了一半的手也忽然无力地垂倒,将手中那兵器软软地扔到了一边,撞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动。
江月容向那兵器望去——原来是一支短的手铳,看那纹饰,应当是从洋人那里购得的。
这手铳打落在地上,让江月容心生出一丝悲悯来。她望向江南蛟,有些迟疑地道:“你的招法,慢了许多……”
江月容的暗器功夫,是江南蛟传授的。那时,江南蛟是江门中最强的暗器高手,江月容总觉得自己无论如何练习,也总要慢这位年轻的四叔几分。
却没想到,生死之际,原来江南蛟的动作,竟是如此迟钝。
江南蛟捂着血流不止的胸口,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惨笑。
“多年不练,生疏了……”他无力地唤道,“本以为这洋物的威力,用来自保足矣。没想到,你的招法,竟快过了我的暗枪……”
江月容凝视着江南蛟的苦笑,却感到一阵心酸袭来——即使眼前这个人,是她的仇人。
“老爷?”书房外的回廊里,传来了夫饶声音,“我听见书房里响声有些大,你还好么?”
这声音,让江南蛟的脸上骤起了一阵惊慌!
他恐惧地望向江月容。这恐惧中,夹杂着几分哀求。
江月容的面色,被身后的阳光掩盖过,沉浸在一片昏暗中,看不清晰。
“老爷,你在书房吗?”门外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像是要推门而入……
这声音间,带了几声孩童的嬉笑!
江月容眉间一蹙,有些茫然地望向门外的方向去。
“老爷?”夫饶声音,已在门口,与那倒在门边的江南蛟只有一墙之隔……
“夫人!”江南蛟挣扎起最后的力气,对门外喊道,“莫进屋来!屋里书卷倒了,凌乱得很……”
他口中喊着,眼睛却仍惊慌地盯着江月容。那眼神,似乎是在恳求江月容,放过门外的无辜人。
江月容在窗前沉默着,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老爷,你没事吧?”夫人轻轻躬着身子,对着门缝唤道。
“我没事……”江南蛟匆匆应道,“只是需多收拾会,你去院子里安坐着等我便是……”
过了许久,夫人终于缓缓应道:“老爷莫太辛苦了,这才走了片刻,孩儿已经想念你了呢。”
江南蛟应了一声,便听到门外的夫人转过身,轻轻离去的步响。
“夫人……”江南蛟忽然有些焦急地唤道。
门外的夫人一愣,回头道:“老爷,有事么?”
江南蛟笑了笑,轻声道:“我想听听孩儿唤我,好么?”
夫人无奈地笑了笑,将孩子抱到那门缝外,温柔地对这家伙道:“孩儿,对着里头,喊一声‘阿爹’?”
孩子懵懂地张开嘴,咿呀地了两个不甚清晰的字眼,听不出是什么语调来。
门里的江南蛟,却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老爷,我们就在院子里,你早些下来呀。”夫人笑着,抱起了这孩子,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那散起几分血腥气的书房。
书房里,两个人默然相对,直到门外的响声远去,再听不到半点动静了。
“到底,江湖人,毕竟还是江湖人……”江南蛟低头望向自己那只染满了血水的手,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又仰头望向江月容,目光中透着哀怜。
“月容,谢谢你……”
江月容沉默着,良久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生命一点点从眼前这个男饶身上流逝而去。
直到这男人,落下了手臂,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