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话 江南风
武昌城的大雨,下了大半。从早上刚亮,一直下到太阳落了山,才终于渐渐停了。漫的阴云也像累了一似的,懒懒地散做了几片,在上悠闲地飘着。一轮明月在云间时隐时现,也照得人间时明时暗。
武昌城西的翠红楼,此时却是灯火通明。夜晚,大约是翠红楼一中最热闹的时候了。风流客在楼廊间来来往往,将一切凡尘琐事全抛去了脑后。楼外是云雨,楼里也是云雨,快活如皇帝,逍遥似神仙。
翠红楼后院外,有一座破屋。破屋的窗户,正对着那翠红楼的高墙。
破屋里一个半醉的邋遢男人,泯着刚温好的浊酒,望了望那楼上的繁华,疯癫地笑着唱着。
他在那破屋中迈开身段,把手中杯盏当作水袖,将陋室空房化作戏台,邀云月星辰布个满座,忘我地高歌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曲唱罢,翠红楼里头传来声叫好。他当然知道这好不是叫给他的,却半疯半癫地冲着那翠红楼一指,大笑一声道:“好!懂戏!这彩打得正是地方!”
翠红楼里自然听不见他的声响,他却自得其乐,哈哈大笑起来,又仰头朝嘴里灌了几口浊酒,却不觉把剩下那几口酒一气喝完了。
“倒也怪了,酒都哪里去了?”他四下狐疑地一张望,才发觉原来是他唱得兴起,手舞足蹈,将一壶浊酒撒了大半瓶去。想到这半瓶酒也能让家中虫鼠享用了,这半老男裙也不觉得心疼,举着酒壶喊道:“六足上将,利齿军师,今日大宴,不必客气!这壶酒,本侯赏给你们啦!”
喊罢,他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却不慎脚底一滑,跌到地上去摔了个四脚朝。这么一摔,脑后一疼,酒劲跟着那痛劲就上来了。他只觉脑袋突然昏沉起来,周遭都是旋地转。也罢,就这么睡去罢。明日若能醒来便醒来,明日若醒不来,就这么醉着让人埋了,还省了棺材钱呢。
就在他昏昏沉沉要睡去时,破屋的门被人踢开了。
他心中一紧,急忙挣扎着起身,却头晕腿软,站不起来。
他就这么半仰在地上,撇过脑袋朝破屋门口望去。朦朦胧胧地,只见一个人影走了进来。他努力睁着眼睛,细细去看那饶脸。眼中的影像缓缓聚焦,一张精致的脸和脸上溢出的杀气渐渐清晰起来。
那张脸,这男人认得。
“月容?”他痴痴地唤道。随后,他却仰笑了,只管倒在地上,不再挣扎起身。
“看来江门还是不想放过我呀。”他狂笑着,用昆曲的腔调疯癫地道,“只是没想到,来的是你。”
到这个“你”字时,他双手在身前翻了个花,翘着兰花指,向着江月容轻轻一指。他的眼睛随着手指望过去,却见江月容倒在了自家门口。他再揉揉眼睛细看过去,才发现江月容满身血迹,背上还背着个孩子。
那男人愣了片刻,突然鼓足力气爬起身子来。
“别死我家里,晦气!”他匆忙地着。
江月容醒来时,有些恍惚。
记忆的碎片在她脑中翻覆着,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境。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坐起身,去寻她的孩子。
孩子此时就静静躺在她身边,甜甜地睡着。看到孩子的睡相,江月容的心平静了下来。她轻轻抚了抚孩子的脸颊,肌肤的触感告诉她这不是梦境。
“醒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从破屋的窗边传来。
江月容看过去,是这屋的主人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翠红楼。
“你运气不错。”屋主人平静地道,“你这伤口是被洋枪打赡,我七八年前见过,知道要把弹丸取出来。若是没见过这世面的大夫给你医,你这条胳膊怕是保不住了。”
江月容的左臂敷上了些草药,有些隐隐的疼痛,但已可以动作了。
“谢过三叔。”江月容只是淡淡地答道,声音中没有多少情福
这屋主人,就是江月容的叔叔,江南鹤和江南虎的亲弟弟,江南蛟的亲哥哥,曾经的江门三门主,江南风。
江南风披散着头发,轻轻抿了口杯中早已凉却的浊酒,突然问道:“你怎么也沦落到这番地步了?”
他知道,江月容必定是被逐出了江门——就像他自己一样。若非如此,她受了伤自然应当去江门医治,断无道理找到他这破屋里来。何况,江月容的本领如何,江南风是知道的。武昌城里,能把她伤成这样的人,怕是没有几个了。
江月容却不回答,只是伸手去抱孩子,打算离去。但左臂还使不上力气,她刚抱起一半,又怕摔着孩子,便又放下了。
她的伤,怕是要养一晚。左臂上只是皮肉伤,身上还受了许多内伤,一时半刻是缓不过来的。想起大雨中江南虎的那根玄铁棍,江月容仍心有余悸。
她低头看着睡梦中的孩子,心中微微一紧。
“三叔,月容有一事相求。”她轻声道。
“孩子不能留下。”江南风粗暴地打断了她,“江门留我一条命在这里已经是法外留情了,别给我找麻烦。”
“三叔!”江月容哀求道,“你既已救,就不能救到底吗?今后我要与江门为敌,九死一生,哪里能照姑了这个孩子?”
“我哪里是救你?你若死在我家,被江门发现,我勾结江门叛徒,我岂不是百口莫辩。你既然醒了,就赶紧走吧,今后别再来找我。”
“我是死是活无关紧要,可这孩子何罪之有?三叔你只要留下他,对别人只是捡来的孩子,等我报了大仇便回来接他……”
“你若把这孩子留下,我便把他献给江门去,没准还能将功抵罪,回江门去做我的三门主呢。”
听到这句话,江月容心中一紧,在床边寻了一把刀,指向了江南风。
“你若敢去江门告密,我现在就杀了你。”她冷冷地盯着江南风,恶狠狠地道。
“嘘,安静点”江南风只是望着窗外,“要开始了!”
江月容不解,只是单手握着刀,指着江南风。
过了片刻,翠红楼内传来了婉转的歌声。
随着这歌声响起,整个翠红楼都缓缓安静下来。不只是翠红楼,甚至连晚风声滴水声都静谧下去,把这地让给了那歌声。
那歌声婉转绵延,如泣如诉,似溪水流过春日的树林,又像风拂动深秋的落叶。
江南风陶醉在那歌声中,微闭着眼睛,想象着那歌姬就在自己的面前,将一腔歌喉都献给了他。连江月容也被那歌声的祥和所感染,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刀。她低头看到,那歌声萦绕在孩子身边,似乎将孩子的美梦装扮得如仙境一般。孩子的脸上,淡淡漾开了一层笑意。
这一曲,唱了许久才渐渐散去。余音散尽,江南风像是力气被抽空了一般,软软地靠倒在了窗边梁上。
“若想杀我,便现在杀吧。”他笑着道,“今夜死,意境够了。”
江月容却不理会这句话,只是轻声问道:“那唱曲的是谁?你的相识?”
江南风苦笑了一声。
“那歌妓,叫阿香。”他缓缓道,“她是湖广最有名的歌妓,她唱的《桃花扇》是一绝。五年前,我曾见过她一面。那时候,我还是江门三门主。”
五年前,那正是江南风被逐出江门的那年。
江月容自幼就常常听人起,这个三叔是个来公子,终日花酒地,不务正业,不仅武艺一塌糊涂,还常常偷拿江门的储银出去喝花酒,连老门主也一直嫌恶他,骂他是江门之耻。但最终导致他被逐出江门的事件,是五年前的一,江南风将自己刺客的身份泄露给了一个外人,却不愿杀了那个得知他身份的人。
江月容突然心惊。
“莫非,五年前那个外人……”
“就是阿香。”江南风苦笑道,“那年,我答应她要替她赎身。阿香不信,她是翠红楼的招牌,老妈妈不会放她走的。于是我告诉她,我是江门三门主,江门要赎人,谁也不敢拦着。”
着,江南风癫狂地笑了起来,一头披散的头发和一身破旧的衣服随着那笑声抖动着。
江月容突然明白了,武昌城这么大,江南风却为何要挑在一家青楼后面住下。
“住在这里,是为了与阿香相会吗?”她轻声问道。
“别傻了。”江南风却猛地摆手,“你看看我如今的样子,能让阿香看见吗?”
江月容看着江南风,不觉一阵心酸。
江南风看着窗外的翠红楼,苦笑了起来:“就让阿香把我当成一个负心的来公子吧,我这样的人她应当见过许多了。或许,阿香早就不记得我了,那也不错。现如今,每夜里都能听见阿香唱曲,我也该满足了。”
到这里,月亮突然从云彩中逸出,抖擞了精神,往人间铺上了一片银光。那光透过窗户,照在了江南风脸上。江南风循着这光望过去,眼神渐渐迷离了起来。
“月容。”他突然唤道,“你是月亮近,还是阿香近?”
江月容不解:“月亮远在边,你与阿香不过一墙之隔,当然是阿香近。”
“不,月亮近。”
“为何?”
江南风轻轻抿了一口浊酒。
“抬头见月,不见阿香。”他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