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话 恨(二)

白虎堂,是进了江门大院后的第一间大堂。

这座大堂,是江门的会客堂。江门访客无论什么目的什么身份,最多只准走到白虎堂,不可再向前越一步。在外人看来,所谓江门,指的就是这一间白虎堂。

白虎堂正面的墙壁是一座高大的祭坛,供奉着五百年江门历代门主的灵位。七八米高的祭坛以台阶状倾泻而下,气魄非凡。人在这祭坛前站着,只能仰望先代英灵,自己却显得渺如浮沉。祭坛前,两排座椅左右排开,江门对外的一言一行都在列祖列宗的注视下,使得江门弟子不敢有半点失态,也让江门访客知道这里有着五百年积淀,教他们不敢放肆。

江南鹤背对着江月容,跪坐在祭坛前的蒲垫上,虔诚地叩拜着。即使江月容已经走了进来,江南鹤也没有理会,继续一次次起身,又一次次伏倒下去。

江月容握着刀,走到了江南鹤身后。此时的江南鹤,就跪伏在她身前两臂远的地方。

江月容走了很久才到这里,原本有无数话要问江南鹤,但此刻,她就站在江南鹤的背后,却不知从哪一句开始问起。江南鹤只听到身后的江月容喘息着,不知是因为愤恨,还是因为忍着哭泣。

“月容,你也过来拜拜。”江南鹤淡淡地着,在自己身边不远处放下了另一个蒲垫。完,他只是端正地跪坐着,仰头看着祖辈牌位,背脊挺得笔直。

江月容的手颤抖了起来。

“凭什么?”她咬着牙问道。

“凭什么?”江南鹤戏谑似地笑道,“凭这里供着的江门五百年列祖列宗牌位,凭外头站着的一百个江门子弟,凭我江南鹤是你亲生父亲。不够么?”

江月容猛地举起刀,直直地指着江南鹤的后背。

“我若不拜呢?”她凶狠地反问道。

“不拜?那便不拜吧。”江南鹤却无力地答着,伸手取出几炷香,在身前的香炉里点燃,再向身后递过去,“上炷香也好。不必给所有牌位上香,至少,给你母亲上一炷吧。”

祭坛的最下一层,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放着江南鹤的妻子,江月容母亲的牌位。

江月容的母亲是因为难产而死的。那她生下的孩子,就是江月容。

江南鹤对月容母亲的爱极深,曾立誓终生不再爱第二个女人。失去了爱妻的江南鹤,履行了自己的誓言,至今也未再娶。他将爱妻的灵位摆在了祖宗祭坛上,多年后又把早逝爱子的牌位摆了上去。在妻子和儿子的牌位中间,他留了一个空位,那是他自己的位置。

“你的命,是她换来的。”就在江月容犹豫的时候,江南鹤缓缓道。

这句话,让江月容的手中的刀缓缓垂了下去。

江南鹤等了许久,终于等到月容接过了他手中的香。他看到月容走向祭坛,停在她母亲的牌位前,双手将几炷香高高举过头顶,低头抽泣着。两柄短刀,此时静静地放在江南鹤身后的地上,寒光散去,露出斑驳锈迹。

江南鹤缓缓叹了口气。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他在月容身后轻声道,“你要恨我,我无话可。但这件事,我必须做。我肩负的,是一百江门子弟的生路,和五百年的荣耀啊。”

江南鹤絮絮叨叨地了起来,从三年前江门解散开始起,到武陵城的三年隐居,到一百子弟三年来的落魄生活,到江门覆没如何教他夜不能寐,到镇江炮火如何让他噩梦连连。他了许久,直到起朝廷的招募,起江门的重组,起吕家村的洋菩萨相,起朝廷给他的密令。他将一切了出来,了许久,得动情。但月容只是高高举着那几炷香,默默听着,一言不发,像一尊雕塑。

“月容,回江门吧。”江南鹤喃喃地道,“若朝廷对你不利,我会保你。将来为朝廷效命,立下几件功绩,朝廷自然知道你不是贼人。若你怪罪于我,不愿回江门,我不怪你。你可以远走高飞,去一个无人找得到你的地方。朝廷问下来,我只你死了,吕家村没有活口。我只希望你明白,父亲不是有心害你。只是义分大,情有公私。五百年江门,一百多弟子,父亲不能为你一人,放弃他们所樱你可以原谅父亲吗?”

月容终于动了。她把手中的香缓缓插在母亲的牌位前,那炷香早已燃去了一半。

“父亲,完了吗?”江月容的声音刻意压得很沉,是为了掩饰此刻翻滚着的心绪。

江南鹤没有回答。

江月容仰头笑了笑,笑得有些凄惨。

她眼前,五百年列祖列宗仿佛俯视着她,一个个都那么大义凛然。江月容却只觉得,这大义,如此可笑。

“父亲做的事,好像总是对的。”江月容惨笑着道,“无论父亲做了何事,杀了何人,总能找出一套大义来,教月容无法反驳。父亲好厉害,肩上总是扛着几百几千个道理,不分给别人半点,却总能来去自如。月容真羡慕父亲的本事,却学不会像父亲那样话。”

江月容回过头,看向父亲。

江南鹤看到,女儿的眼睑虽然红肿着,此刻却没有一滴眼泪。那是一副漠然到可怕的神色。

“三年前,父亲为何留女儿在吕家村?”江月容轻声问道。

“因下将变,下一个时代恐怕不会再有江湖了。”江南鹤答道。

这却不是江月容想听到的答案。

江月容问的是父亲为什么要将女儿留在那里,江南鹤答的,却是下如何,时代如何,江湖如何。

江月容惨笑了几声,那笑声却比最惨烈的哭泣更叫人心痛。

她缓缓迈开步子,无力地向江南鹤身后走去。经过江南鹤身边时,她没有半点停留。

月容,你若要走,我不拦你。江南鹤颓然在心中默念着。

但你记住,远走高飞,不要让朝廷知道你还活着。

不能让朝廷知道,江门在吕家村留了活口。

江月容走到一半,突然停下了脚步。

“昨夜在吕家村,杀吕良的那个人是谁?”她突然问道,“父亲,是不是你?”

“是我。”江南鹤慨然答道。

一抹刀光如闪电般划过。

空中突然炸出一声惊雷,如崩一般。

惊雷缓缓遁去,白虎堂里,一对父女静默着。

江月容半侧过身体,右手握着短刀,直直砍向了江南鹤。但这柄刀,停在了江南鹤的脖颈前,再不能前进分毫。江南鹤没有转过身,只将右手抬起。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上戴着铁制的指环。江月容猛然砍去的刀被他精准地用两只手指扣住,全力一击的刀势竟被这二指之力截住,动弹不得。这二指之力太过迅猛,两只铁指环竟深深地嵌入炼刃,在精钢打造的短刀表面上留下了几道裂纹。

江南鹤望着眼前的祖宗牌位,轻轻舒展了眉头。

“你的功夫,是我教的。”他冷冷地对江月容道。

江月容的右手刀被江南鹤死死扣住,任她用尽力气也动不得分毫。她心中慌乱,急忙将左手刀也动作起来,向江南鹤腰间砍去。

但她身体的动势随右手刀的刀刃传入江南鹤指间,江南鹤不等江月容的左手刀动,便突然弹地而起,半转过身子撞向江月容。他的左肘顶在身前,借全身的动势,向江月容的腹冲顶过去。

江月容猝不及防,被这一击狠狠击中,一口鲜血从喉中涌出,整个身子随之腾起,飞出了白虎堂,跌到大院里去了。她的右手刀被江南鹤夺去,只剩一柄左手短刀还握在手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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