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话 任务

时已三更,夜色正浓。

武昌城内,只有巡夜人敲着更锣,四处走动。

城西北角,江水流转之处,有一片江矶,名唤黄鹄矶。黄鹄矶上,有一座高楼,依城傍水而立,远看去好似矗立在滚滚江水之上。此楼,名唤黄鹤楼。只要在长江边上看见了黄鹤楼,来往商船便知道,这是到了长江汉水交汇之地了。

黄鹤楼下,是武昌城里过路旅人必去的繁华地段。即使是这三更时分,楼下酒家仍是灯火通明,燕舞笙歌,好似不夜城一般。

江南鹤从酒楼廊间走过,只见无数红尘客在这灯红酒绿间徘徊喧闹,只求今夜醉死在这不夜城郑不时有人撞倒在廊道边,嘴中呢喃着什么,癫狂着,不知是笑是哭。

黄鹤楼顶层,有一间包厢,能俯瞰江景,远望晴川。

走到包厢楼下,还未登上楼梯,便听到琴曲声似溢出石岸的江水般流转开来。那是包厢里的歌妓唱着曲,音色婉转,如风中柳絮。

“俺曾见金陵王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那词曲缓缓漾开,江南鹤和着这音律,一步步登楼而上。

推门而入,包厢里除去歌妓乐手,只有一人坐在里面。

穿着商旅服饰的曾侍郎。

“曾侍郎这个丁忧,丁得好自在啊。”

几个时辰前,江门旧宅,江南蛟冷笑着讽刺道。

江南鹤微微抬手,打断江南蛟的话头:“我们兄弟今后还要仰仗于人,面子总还是要给的。”

这话,是在曾侍郎的仆人来到江门,送上了请帖之后不久出来的。曾侍郎扮作商旅,来到了武昌城,邀江南鹤三更时在黄鹤楼登楼相会。

“大哥,我与你同去。”江南虎上前道,“我信不过那些当官的。”

“不必了。”江南鹤笑道,“单刀赴会,才显出我江门气魄。人家都亲自来武昌城了,诚意至此,我们又何苦猜忌人家呢。”

何况,武昌城是江门的地界,曾侍郎心里应该清楚得很。他来武昌城,才是真的单刀赴会,以示对江门的信任。他尚且不怕,江南鹤自然更无怕的道理。

江南鹤从府中取了副夜行牌,独自离开江门,在黄鹤楼下徘徊至三更时分,断定这里没有兵丁埋伏,才终于放心走上楼去。

当他发现曾侍郎只是孤身一人坐在楼里等自己的时候,他为自己过度的谨慎而苦笑了起来。

“都翠红楼的歌妓湖广第一,今日听来,果然名不虚传。”歌妓走后,曾侍郎捋着胡须,脸上仍是那副和善的笑容。

此时的包厢里,只有曾侍郎和江南鹤两人,和一桌酒菜。

江南鹤微微抱拳,赔笑道:“让曾大人笑话了,民一介武夫,不通音律,听不出好坏来。”

曾侍郎哈哈大笑:“再过不久,江门主就要做朝廷官员了。这些官员们都爱的东西,门主也要学一学,将来才好跟同僚相处啊。”

江南鹤又是苦笑一阵:“还请曾大人赐教。”

“那歌妓刚才唱的,是《桃花扇》中的一出唱词。《桃花扇》这戏,门主听过吗?”

“有些耳闻,却未曾看过。”

“《桃花扇》讲的,是前朝覆灭之际,江南的一段情事。这戏写的虽是男女,戏里唱的却是家国。那是下骤变,改朝换代之时,国家尚且风雨飘摇,姻缘又岂能遂人愿。一个人再如何英雄豪杰,到了那时也终究是风中落叶,浪里扁舟。到头来看尽成败兴衰,才知一个饶力量是多么渺。朝中权贵,许多人爱听桃花扇,听的就是这人力不胜之叹。刚才歌妓唱的这段词,在戏里本是花脸唱的,气魄雄浑悲壮,听来叫人叹息。但这曲调,换这歌妓唱来,没了花脸那份雄壮,反多了几分哀婉凄艳,别有一番滋味,把一个哀字唱得教人心醉。来一趟武昌,能听到这么一曲音调,平生愿也足矣。”

曾侍郎得陶醉,却见江南鹤对这些毫无兴致,不禁苦笑半声,抿了口酒,随即换了个腔调,压低声音道:“江门主可知道,丁忧的规矩?”

“民祖辈五百年来无人为官,自不知道为官的规矩。”

曾侍郎又笑了笑,仍压着声音道:“丁忧的时候,是不能宴饮作乐,也不能听曲的。”

“哦?那曾大人今日这是……”

“今日之事,江门主只消流传出去,便可毁了我曾某人后半生的仕途。”

曾侍郎这话的时候,仍在笑着,那笑容却叫江南鹤心中生出寒气来。

“我们这些考科举的人,从读的都是孔孟之道,以礼法治下。”曾侍郎望向栏外,那是月下长江,“年少时,除了练些棍棒武艺,我也爱读四书五经,以为下之道就如书中所写的,只要大家都遵循孔孟礼法,下自然大治。到那时,下人人都是好人,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便不再需要武人去逞匹夫之勇,惩恶扬善了。后来进了官场,我才恍悟,那礼法,不是治下的宝具,而是刀剑。官场争夺,你死我活,互相攻讦时用的便是这礼法。在官场,若要伤人,不似江湖人用刀剑去砍,而是用奏本奏,只消谁不守礼法,便是罪大恶极。在朝为官,不得不谨言慎行,不可留丝毫把柄于人,否则便是把脖子放在了砧板上,只看别人愿不愿意砍下这一刀了。江门主,你我都曾是江湖中人,见惯了江湖险恶。但江湖再如何险恶,那刀剑都在明处,看得见。朝堂这个江湖,刀剑在暗处,看不见啊。”

“曾大人,您对民这些,是何用意?”

曾侍郎将目光从滚滚长江上收回来,挑起眉毛看向江南鹤。

“江门主,我这是把我的把柄送给你啊。”

江南鹤微微心惊。

“曾大人何出此言?”

“曾某在朝廷为官,见惯了尔虞我诈,也学会了观人知心。若曾某猜得不错,江门上下,对我曾某人还不信任吧。”

江南鹤没有回话,算是默认了。

“曾某也曾是走过江湖的人,自然知道江湖上你死我活之时,情分总是靠不住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人会有戒心,是因为看不清对面的人,不知对方是何底细,是善是恶,强在哪里,弱在哪里。若知道了,心里有底,自然也就不会怕了。江门主,你是吧?”着,曾侍郎的脸上又恢复了笑意,“不瞒江门主,自曾某人丁忧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听曲呢。这个把柄,曾某人特为江门主送来。将来你我就是官场同僚,这把柄就算是我给江门主纳的投名状了。如此一来,江门主可以信任我了吧。”

江南鹤急忙答礼:“曾大人这是哪里话,江门上下自当听凭曾大人吩咐,不敢怠慢。”

曾侍郎缓缓坐直了身子,笑着道:“有江门主这句话,曾某就放心了。这一趟来武昌,曾某便是给江门主带来了朝廷的密令。”

江南鹤一愣,急忙起身下拜,伏在曾侍郎身前。

曾侍郎从袖中取出一张密令,交到江南鹤手郑江南鹤展开看去,只一眼,就如突遭晴霹雳,愣在原地,半晌不能动弹。

曾侍郎蓉密令,借烛火烧着,顷刻间便化为了灰烬。但那密令上的内容,印在江南鹤的脑中,久久不能散去。

“曾大人,那个村子……”江南鹤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稳重,“那村子里,都是平民百姓啊……”

“江门主……”烛光晃动着,在曾侍郎脸上打下斑驳的阴影,使他的声音也显得幽深阴暗起来,“这是朝廷的命令。”

“朝廷远在京城,不知这武昌城情况,兴许弄错了……”

“江门主,你以为朝廷在江南除了曾某人,就没有别的眼线了?”

江南鹤心惊。

“四海之内,莫非王土。”曾侍郎继续道,“只要是王土上的事,都会有门路传到朝廷里。这密令既然下给了江门主,那就是——对朝廷而言,这村子里的人都是贼人。”

“请曾侍郎明察,这村子里……”

“这村子里,有江门主的女儿女婿,是吗?”

曾侍郎这话得十分平静,江南鹤却如又遭一道霹雳。

“曾大人,你知道这事?”他恍惚地问道。

“不难查出来。”曾侍郎笑着,“既然曾某知道,想必朝廷也一定是知道这件事的。”

“既然朝廷知道,为何还要给我下这个密令!”江南鹤有些失控地喝道。

曾侍郎却冷静得教人害怕:“是啊,既然朝廷知道,为何还要给江门主下这个命令呢?”

一种无法名状的恐惧突然袭入江南鹤心底。他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曾侍郎站起身,走到栏前,凭栏远眺。

夜色正浓,只能隐隐看见江上暗流涌动,听得那浪声如喊杀一般,仔细看去却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江门主,朝堂也是个江湖啊。”曾侍郎意味深长地道,“这江湖里的刀剑,看不见,却刀刀致命。一念之差,便是万劫不复。进江湖,少不得要纳投名状,可这投名状怎么纳,规矩是别人定的,你我了不算,唯有愿不愿去做而已。”

“是做国事,还是做家事,江门主,慎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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