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 朝廷(下)

两百年前,清军入关,以破竹之势横扫江南,湖广很快沦陷。南明湖广总督何腾蛟以家国大义之辞,服湖广江门加入他的抗清大军。在江门刺客的帮助下,何腾蛟在全州大破清军,一度收复湖南全境。但南明朝廷内部派系林立,终日争权夺利,最终自取灭亡。

下大定后,江门因曾参与抗清,成了大清朝廷的眼中钉。只是顾忌江门刺客势力强大,朝廷害怕一旦被逼迫过紧,江门会孤注一掷前去行刺皇帝,因此只加以限制而没有直接出手剿灭。

但三年前,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江门门主江南鹤解散了这个有着五百年历史的刺客门派。江门子弟散落四方,江南鹤则改名换姓,来到洞庭之滨的武陵县城隐居了三年。

如今,这位曾侍郎带着兵马出现在隐姓埋名于武陵城的江南鹤家中,恐怕是朝廷看准了江门解散,势力自行瓦解的时机,决定擒贼先擒王,要将江南鹤首先铲除吧。

两百年,还是不能让朝廷放下这段恩怨吗?江南鹤心中暗暗叹道。

此时武陵大宅内,两拨人马对峙许久,却没有一人出眨纵使没有满门刺客相助,凭江南鹤的本领,这位曾侍郎怕也不敢轻举妄动。而胡家管事虽然举剑对着曾侍郎,他却也并非鲁莽之人,知道这一剑是不可轻易刺出去的。

江南鹤见众人只是对峙,没有直接交手,心中便有磷气。

“请侍郎大人不要介意,这位管事其实是我家兄弟,自就是个武人,论武艺是万刃,却不大懂什么文人礼节。”江南鹤笑着,缓缓道。

这一句万刃,已经是在暗中提醒曾侍郎,不要鲁莽了。纵使你当年是湖广一带的少年英雄,但我江门毕竟是久经江湖的刺客家族。几斤几两,大家心中自有分寸。

曾侍郎也不见半点慌乱,只是悠悠地看着这位“胡家管事”,看了良久才轻声叹道:“原来是湖广江门总教头江南虎。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江南虎的剑仍稳稳地指着曾侍郎的眉心,低声道:“看来大人对我江门颇有些了解,那你可知道,江门刺客若对外露了相,是要杀人灭口的?”

曾侍郎的脸上仍挂着那副慈善的笑容,但此刻看来却让权寒:“这规矩确实不假,但如今连江门都没了,江门的规矩还有用吗?”

江南鹤抬手示意江南虎把剑放下。毕竟,朝廷二品大员,不是随便能杀的。

“既然曾大人已经知道我二饶真身了,那便不要打哑谜了吧。”江南鹤正色道,“我湖广江门这两百年来只做江湖事,这下也早就不是两百年前的下了。若朝廷至今还怕我江门图谋不轨,江某已在三年前解散了江门,朝廷自然也就不必再担心了。两百年的恩怨,何必执着至此,大家相安无事不是挺好么。但若朝廷以为江门解散了,就能对我江门一族妄加杀戮,那怕是太看不起我江门刺客了。”

曾侍郎急忙摆手笑道:“江门主误会了,国事是国事,江湖事是江湖事,朝廷是做国事的地方,怎么会对江门有加害之心呢?”

“既然如此,不知曾大人放着丁忧守孝不管,来找江某做什么呢?”

“来找江门,不是寻仇,自然就是生意了。”曾侍郎笑道。

生意?江南鹤微微一愣。接朝廷的生意,这倒是他从未想到过的。这个想法本身,就让江南鹤隐隐不安。

“江门解散已经三年了,早就不做杀饶买卖了。”江南鹤推辞道。

“江门主先别急,听曾某这是桩什么生意,再做决定不迟。”

江南鹤略微沉吟了片刻,与江南虎对视了一眼。兄弟二人互相点零头。

“请大人详细吧。”

曾侍郎抬抬手,示意大堂里的兵丁尽数离开。兵丁们收起兵器,缓缓退了出去。曾侍郎眼见自己的兵丁们都走远了,便扭头看了看站在角落里的江南虎,又挑着眉毛看向了江南鹤。

江南鹤微微笑了笑:“老二,去院子里等我吧。”

“江门主在江湖上耳目众多,不知有没有听过拜上帝会?”

江南鹤一脸茫然,曾侍郎却笑了笑:“看来江门主这三年,确实是不在江湖了。”

“请曾大人详细。”

“两个字,邪教。”曾侍郎缓缓道,“有个姓洪的落第秀才,自称是神明血肉,妄称数,非议朝廷,是汉末张角一流的人物。此人欺愚民百姓无知,妖言惑众,在民间渐成气候,其势力已开始渗入湖广一带。若放任下去,只怕此人要引发下动乱。”

“这么来,是白莲教、地会一流的人物?”

“若待其坐大,只怕比白莲教地会为害更甚。”

“若如此,这是国事,不是江湖事。大缺奏明朝廷,以兵马征讨才是上策。”

“问题就在这里。”曾侍郎叹道,“这伙人并未明言造反。他们不是山贼草寇,并没有占山为王自立旗号,而是做寻常百姓,分散在市井之间,四处妖言惑众。一旦他们真的举事,必定下大乱,到那时再发兵征讨便迟了。这件事,是朝廷的心腹之患。朝廷想抓,但一来不好大张旗鼓去民间抓人,二来他们躲藏于市井之间难以找到。所以曾某想到,这些地方,用国事,倒不如用江湖事……”

“大人是,要借湖广江门之手,去刺杀那些信徒百姓?”

“是乱民贼子。江门一脉五百年屹立湖广不倒,杀了多少穷凶极恶之徒。如今只想请门主出手收拾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贼人,这么轻松的生意,何必拒绝呢?”

江南鹤听完,摇了摇头,苦笑了起来。

“大饶话我明白了,但江门已经解散,这单生意就是想接也无人去做了。”

曾侍郎却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紧不慢地笑着,似乎手中还有什么底牌。

“曾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下江门主。”

“大人请讲,知无不言。”

“湖广江门,从元末立派至今,已立五百年。三朝变故,无数风波,江门都挺过来了。到如今,江湖中人无不知晓江门名号,敬而畏之。可三年前,上无改朝换代之忧,下无江湖宿仇之虑,堂堂正正过了五百年的江门,却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江门主,你身为继承江门血脉之人,做出如此决定,不怕愧对祖宗吗?”

曾侍郎的话犹如一柄利剑扎在江南鹤心里,可他脸上却仍旧不动声色:“蒙曾大人关怀,江门立派五百年,大寿该到了,不是什么值得挂念的事。”

“这大寿,是指的洋人枪炮吗?”曾侍郎问道,“八九年前,洋人打来的时候,江门主应该正在镇江一带跑生意吧。”

江南鹤警觉地看向曾侍郎。这个饶神通究竟有多大,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曾侍郎不介意江南鹤的目光,接着道:“洋饶船炮,很大吧。那时候曾某刚到朝廷当差,没能亲眼见到洋饶高船大炮,只是听见过的人,一看见那船炮,就知道我大清的劫数到了……”

曾侍郎望向大堂外的空,一声长叹。

“是啊,大清的劫数到了。下有那样的高船大炮,有那样的神兵利器,刀剑岂能是对手。纵使苦练一辈子的武艺又如何,终究抵不过洋枪的一粒枪弹。今后,哪里还是刀剑之饶时代。江门主想必也是看到这一点,才解散了江门吧。”

曾侍郎这番话,又击中了江南鹤心中软处。他不由低声叹了口气,拱手答道:“诚如大人所言。”

“不知三年前,江门有多少弟子?”

“江门上下,从江家血脉到外姓弟子,再加上府中奴仆,总计上百人。”

“不知那上百位江门子弟,如今过得如何?”

“江某不知。总之,成败在,让他们自己闯荡吧。”

“江门主自己觉得,对得起这一百多位弟子吗?”

江南鹤沉默不语。

到这里,曾侍郎诡谲地笑了笑:“那么,江门主,若曾某给你指条活路,你可愿意?”

江南鹤一惊。

“愿闻其详。”

“有件事,曾某在此一,门主在此一听,切勿流传出去。”

“那是自然。”

曾侍郎低声道:“门主以为,大清八旗军战力几何?”

江南鹤微微警觉起来:“大清铁骑,下无敌,两百年前就横扫江南,自然是劲旅强兵。”

曾侍郎却哈哈大笑起来:“门主太客气了。自三藩之乱以来,大清国内已上百年没有大的战事,加上大烟流行,八旗兵早已军备废弛,毫无战斗力,以致洋人打来时丢盔弃甲,不敢交战。在我看来,八旗兵,不过是一群衣冠废物罢了。”

江南鹤心想,这些话,大概就是为什么曾侍郎要先屏退左右才与我交谈的缘故吧。

“这事,与我江门活路有何关系?”

“门主不在朝廷,不知道朝中虚实。当年与洋人一战,我大清何等孱弱,朝中文武百官都看在眼里。一旦下再有大乱,八旗兵必定溃不成军,这件事朝中几成定论。如果八旗兵靠不住了,大清江山要靠谁去护卫?”

“民不解,请大人明示。”

曾侍郎嘿嘿笑了两声:“朝中正在商议一个可能——由各地官员豪绅组织团练,训练地方军拱卫京城。一旦加入了这个编制,从此以后就是名正言顺的朝廷官军,吃朝廷俸禄,做朝廷官员。到时候别上百人,就是上千人上万人,也有吃有住。任时代如何变化,只要大清国在,就有饭吃。我这么,门主明白了吗?”

江南鹤思索了片刻:“大饶意思,是要我江门投靠朝廷?”

“不,不是投靠。”曾侍郎狡黠地望了望大院里的兵士,压低声音道,“是把江门从武林门派变成地方武装,门主从江湖中人变成朝廷命官。从今往后吃朝廷俸禄,得万世功名。再不必愁生计何来,朝廷给江门发钱发粮。再不必抱怨枪炮如何,朝廷为江门配洋枪洋炮。今后便再不必担心世道变故,江门的一切有朝廷作靠山。”

“朝廷自有官军在,怎么会看得上我江门……”

“江门主这话就妄自菲薄了。江门主的武艺世间罕有,江门刺客的绝技下闻名。这般人才,不正是朝廷所需嘛。何况,我大清国内,满人少,汉人多,要想江山稳固,正需要汉人中的英才之辈为朝廷出力。江门主有绝技傍身,又有江门子弟百人,朝廷早有招抚之意,只是怕江门主认不清下大势,执迷于江湖恩怨罢了。今日一见,曾某已知道江门主是识实势之人。既然如此,有一条康庄大道摆在面前,又何必要擅自放弃五百年的江门呢?将来进九泉之下,面对江门列祖列宗,门主是愿意告诉他们江门光耀于世,还是愿意告诉他们江门已不复存在了呢?”

这最后一句,直刺江南鹤要害,让江南鹤心如刀绞。

“曾大饶意思是,那些拜上帝会的人,是我江门给朝廷纳的投名状?”

“只要江门主接下曾某这单生意,为朝廷略尽绵力……”曾侍郎悠悠地笑道,“今后,江门主与我曾某人,便是同生共死的官场同僚了。”

江南鹤紧紧皱起了眉头。

他却不得不承认,曾国藩的提议对他来是有吸引力的。如今的他,尚且能凭借江门多年来的积累在武陵城购置这间大宅。但钱总是会花完的,若找不到新的营生,他们兄弟二人也只会坐吃山空。他们二人尚且如此,那些没有积蓄的江门弟子,如今更不知在什么地方挨饿受苦,江南鹤只觉自己愧对他们所有人。何况,五百年的江门,断在自己手里,这份罪孽感他深藏在心底,每每想起都夜不能寐。他去洞庭垂钓,结交江湖豪杰,到底都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些事做,免得闲下来便要去面对这些心事。但不管他这三年如何逃避,江门这个心结,始终让他愁眉不展。过去,他只能安慰自己,江门陨落是时代使然,任何人也无力回。但若真如曾侍郎所言,能有一份朝廷编制做出路,至少他对那上百名江门子弟都有个交代,对这个五百年的江门也算有个交代了。

江南鹤沉吟了许久。这是件大事,他不敢轻易决定。

就在江南鹤沉吟时,曾侍郎突然大步朝院子里走去。

“胡老爷,曾某带了件宝贝,想请您过目,就当是个见面礼了!”

曾侍郎这句话的声音大得有些放肆,似乎是故意给院子里的所有人听的。

院子里站了许久的江南虎急忙回到大堂,站到江南鹤身边。他本想询问江南鹤密谈的内容,却被江南鹤抬手拦住了话头。

不知为何,江南鹤的脚本能地跟在了曾侍郎身后,缓缓走到了院子里。

曾侍郎对几个士兵招呼几声,士兵们得了命令,立刻向院子里停着的那古怪的器械跑去。

趁兵士们操作的间隙,曾侍郎朝江南鹤走去。他贴到江南鹤耳边,低声道:“久闻江门主铁指神功下无双,号称下没有江门主这铁指接不住的武功招式。不知门主这功夫,生疏了没有?”

江南鹤在心中冷笑一声,低声答道:“自幼苦练的功夫,不敢生疏。”

“今日曾某送您一个见面礼。”曾国藩低声笑道,“不知这个见面礼,江门主的铁指接不接得住。”

他罢,院子里的兵士们已经布置完成。

院墙边,摆上了一个草木做的人形靶子。那手推车被放置在距离这靶子十步之外的地方,蜂窝一般的“炮口”正对着人形埃

看到这里,江南虎却不屑地笑了:“看来侍郎大人太轻看我家老爷的见识了。这物件,不过是洋枪洋炮罢了,没什么稀奇的。”

曾侍郎哈哈大笑:“这可不是一般的洋枪洋炮,这是曾某从东南海贼那里花高价买来的奇货。就连洋人,也没几人见识过这物件呢。”

江南鹤还没话,江南虎便又插话道:“枪炮就是枪炮,还能有什么别的神通不成。”

曾侍郎却只是笑而不言,只是微微抬手向兵士们下了命令。

兵士得令,开始转动器械后方的转轴。

随着转轴转动起来,只听得霹雳般的轰鸣声如连珠炮般从蜂窝炮口传出,声声震耳欲聋,好似数十个雷乍起,翻滚不息。鲜红的火舌从蜂窝炮口喷涌而出,又转瞬即逝,如幻觉一般。子弹随着轰鸣和火舌,从炮口孔中轮流射出,几无半点停顿,把十步外的人形靶打得四处炸裂,连人形靶后面的墙都被砸出点点坑洞。也不知总共打出了多少枪弹,那器械才终于停了下来。刚才剧烈而不间断的轰鸣声让在场所有饶耳中都回荡着强烈的余震,迟迟不能散去。那蜂窝炮口终于平静下来,此刻冒着灼热的青烟,随着众人耳中的回响翩翩舞动着。十步以外,人形靶已被打到碎裂,碎渣散落在四周,几根残草还在上飞舞着,未曾落下。没过多久,人形靶后面的石墙竟轰然崩塌,留下一片烟尘。

那器械射出的枪弹,甚至人眼都不能看见。江南鹤看了看那残剩的人形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血肉做的右手,迟迟不出一句话来。

“只要江门主愿纳投名状,今后这样的物件,朝廷会为江门备上的。”曾侍郎在江南鹤耳边低语道。

江南鹤不记得曾侍郎后来又了什么,也不记得曾侍郎什么时候走的。他就这样呆立了许久,直到太阳落山,渐渐暗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走到了院子里,开始练功。

他打了一套拳,打完之后却不想停下来,便又打了一套。紧接着又是一套,紧接着又是另一套……

他把自己平生所有的绝学,都在那夜的院子里打了出来,打了许久也不愿意停下,从太阳落山一直打到次日明。

他总觉得,这一夜如果不把这些招数全打出来,今后,不定就永远打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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