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7章 少年 9
船民们七嘴八舌地反驳那个干部,一致否认袭击过陈秃子的下身,王六指站到坑边,指着自己的脸说,请各位干部别听治安小组一面之词,你们看看我的脸,我的脸不也肿成馒头了?是谁打的?五癞子打的!我们送孩子有什么错,他们治安小组凭什么打人?
赵春堂没有说话,甚至没抬起过眼皮。但我注意到赵春堂在下面的两个动作,第一次是甩手,那意思是让干部们把船民撵走,干部们都过来撵人,船民们怎么肯走呢?德盛站在坑边说,撵我们没用,你们干部先上来,接下这孩子,我们马上就走。赵春堂的第二个动作有点恼怒,啪地把铁铲插在土里,这下张四旺忙不迭地跑到他身边去了,两个人耳语了一番,张四旺频频点头,突然喊起来,孙喜明,你下来,下来谈。
孙喜明带着孩子要下去,旁边的女人们抢下孩子,你下去就行了,孩子不下去。
你们妇女安静一点,不要乱插嘴。张四旺在坑里仰着头喊,让孩子一起下来,赵书记要看看孩子是怎么回事。
孙喜明又去牵慧仙的手,这次是慧仙不肯下去了。我妈妈又不在下面,她撅着小嘴说,让我下去干什么呀?孙喜明说,你下去见一下干部,干部能耐大,他们才能帮你找到妈妈。她探出脑袋朝坑里望了一眼,大惊小怪地说,坑里都是黄泥巴,我的衣服弄脏了怎么办?王六指这时凑上去了,悄声哄骗她说,坑里的人都是干部,他们又有权又有钱,弄脏了衣服不怕,让他们替你买新的。
慧仙被孙喜明驮在肩上,晃晃悠悠地下到了坑里,她端坐在孙喜明的肩膀上打量着坑里的人,颇有大将风度,忽然,她的眼睛被妇联干部冷秋云的花褂子吸引住了,阿姨,你穿的是我妈妈的褂子吗?你看见我妈妈了?
大家都去看冷秋云的花褂子,是蓝底洒着金色葵花的布料,圆领子,琵琶式纽扣,很明显,小女孩的母亲也有这样一件褂子。干部们都拖着铁铲朝孙喜明涌过去了,好奇地注视着他肩膀上的小女孩,孙喜明你把孩子放下来嘛,让我们好好看看这喧灵。孙喜明放下了慧仙,几个女干部把慧仙围在中间,研究着她的容貌,他们一致认为这个小女孩很漂亮,尤其是女干部冷秋云,她不计前嫌,拽着慧仙不松手,嘴里啧啧地赞叹着,好俊俏的小姑娘,好机灵的小姑娘,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梦里都笑醒了。
我看见赵春堂的铁铲还插在泥里,他的一只脚踏在铲子上,抖着,抖着。他也在端详慧仙,就像一个富有经验的邮政人员打量来历不明的包裹,微微皱紧了眉头,表情却是镇定自若的,问问这孝,会不会背诵***语录?大家看赵春堂的样子半真半假,猜不出他说这话的意图,冷秋云抓综仙的辫子,轻轻地揪了一下,我们书记问你呢,会不会背诵***语录?慧仙眨巴着眼睛思考了一下,我会!千万不要忘记斗争斗争!众人先都笑,笑过了纷纷去纠正她,不是斗争斗争,是阶级斗争,你知道什么叫阶级斗争吗?慧仙没心思应付干部们的纠缠,她忽然撒腿朝赵春堂跑去,踮起足尖,要抓赵春堂上衣口袋里的钢笔,我爸爸的口袋里也有三支钢笔!她这么喊着,一只手开始拔赵春堂的钢笔了。孙喜明连忙跑过去拽走她,不能拿书记的笔,快叫人,快叫赵书记。
赵春堂拔了一支钢笔下来,放到慧仙的手上,说,这钢笔送给你,拿回去好好学习。孙喜明说,你看看,赵书记送你一支钢笔呀,赵书记也喜欢你的。上面的船民先是替慧仙高兴,他们等着赵春堂作出进一步的表态,赵春堂却又抓起了铁铲。船民交头接耳一番,看看孙喜明像个没头苍蝇在坑里转悠,德盛就在上面喊了,赵书记,给她钢笔她没用,你要给她一只饭盒一张小床才有用嘛。
这话是在催促赵春堂了。土坑上下的人都静下来,等着赵春堂表态,赵春堂没事人似的,只顾干起活来,他的脚在铁铲上用力一蹬,铲起一大堆泥,轻松地撂到了德盛的脚下,德盛闪了一下,嘴里大叫起来,赵书记你怎么故意把泥往我身上铲呢?赵书记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快给个说法嘛,这孩子,我们到底该送到哪里去?赵春堂根本不搭理德盛,对孙喜明招招手,孙喜明一过去,他劈头盖脸地训起孙喜明来,你们向阳船队还有没有一点革命人道主义精神?这么可爱的孝子,你们非要急吼吼地往政府送?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形势,这边东风八号大会战,你们抱着个孝子到处送,搞的什么名堂?这孩子,哪儿都不准送了,就“挂”在你们向阳船队。
船民们普遍不知道“挂”的意思,这个表态太含糊了。孙喜明求援似的望着上面,船民们都看着我,东亮,你知道“挂”是怎么回事?我琢磨了一下,说,“挂”就是等着吧,今天他们不收孩子,要以后再说了。德盛脑子聪明,很快反应过来,说,什么挂呀放呀,不就是踢皮球么,他把孩子踢还给我们啦。德盛女人附和道,这皮球踢不得呀,东亮他爹说的,捡个孩子养,不比养猫养狗,很不容易的,要口粮,要户口,还要一大堆手续!
孙喜明综合了船民的意见,走到赵春堂面前说,赵书记呀,我知道东风八号比孩子重要,我们船队可以替你们领导分忧,孩子留船上可以,但不是这个留法,这么把她带回船上,孩子算“黑”人,对不起她,别人冤枉我们拐孩子,我们对不起自己,你赵书记要给我们个说法,要立个字据什么的吧?
赵春堂的脸已经是铁青色的了,他朝张四旺使了个眼色,张四旺扔掉了手里的铁铲,上去一把揪住了孙喜明衣领,孙喜明你知道你为什么一辈子入不了党吗?你就是个猪脑子嘛,你领导的什么船队,一帮落后群众,没觉悟,没修养,还没规矩!来了这么多人,都是猪脑子,赵书记的说法那么明确了,“挂”起来!“挂”起来都听不懂,你们还要什么说法?没看见赵书记忙得焦头烂额,你们跟他要孩子的说法,上面跟他要东风八号的说法,哪个说法重要?你自己说呀!
孙喜明张口结舌,慧仙瞪大眼睛观察着坑里大人们的表情,拽着孙喜明的袖子问,你们到底在吵什么?我又不是一件衣服,怎么挂起来呢?干部和船民都难以回答小女孩的问题,德盛的女人在上面怯怯地说,挂起来不是长久之计吧,以后会有麻烦的,现在你们那么多干部在下面,就不能上来一个把孩子安顿了?难道一个孩子还不如一铲土重要?张四旺朝德盛女人瞪了一眼,德盛家的别以为你伶牙俐齿,我告诉你,非常时期,一切都要给东风八号让路,一铲革命的土方,就是比一个孩子重要!
船民们不知如何反驳张四旺,一时间大家都没了主张,眼睁睁地看着孙喜明把慧仙带到了上面。孙喜明女人把慧仙接到怀里,船民们不甘心就此罢休,在坑上面站成一个圈,向坑里的干部们施加压力,干部们也在交头接耳,张四眼一边在赵春堂耳边嘀咕什么,一边向船民们挥手示意,赶紧离开,赶紧滚开!船民们都不肯走,偷听着坑下面干部们各抒己见的声音,他们都用眼睛盯着赵春堂,赵春堂掏出钢笔在一张信笺上写着什么,他们不知道他在写什么。终于,张四旺拿着赵春堂的便条跑到了坑边,挥着便条对孙喜明喊,拿着这条子,去找粮站姚站长领五斤大米!现在粮食紧张,这五斤大米是给孩子的口粮,吃完了再来批条子,我提醒你们,千万别贪了孩子的口粮!
孙喜明接过条子愣了半天,面孔涨得通红。五斤大米?赵书记你把我们当叫花子呢?孙喜明一跺脚,拿了坨泥块啪地压着那便条,我们要贪这五斤大米?你们真把船上人看扁啦!孙喜明脸红脖子粗,对着坑里的干部大声宣告,气死人了,我要再为这孩子的事找你们,我就不姓孙,我就不是人*的,这孩子你们干部不管我们管!拿那五斤大米喂鸡去,喂鸭去,我们不媳,我们向阳船队十一条船,还养得起一个孩子!
如果说向阳船队养育了慧仙,必须承认,十几年充满恩情的养育始于一场赌气。向阳船队派了那么多人上岸,走了那么多冤枉路,费了那么大的周折,磨嘴皮子没用,骂娘动拳头没用,我的笔杆子也派不上用场,大家齐心协力,还是送不走一个小女孩。最后是德盛把慧仙驮回了肩上,送孩子的队伍铩羽而归,我观察着船民们的表情,大多是沮丧中夹杂着欣喜,欣喜中带着点惘然,孙喜明女人嘴里一边骂着干部,一边抓综仙的小手啪啪地亲,他们不收才好,我还不舍得送你去呢,乖乖呀,他们把你挂起来咯,这一挂,不知挂到哪个猴年马月了,你要跟着我们做船上人了。
我记得王六指的两个女儿在船头洗毛线,他们第一个发现了德盛肩头的小女孩,丢下毛线盆就在各条船上东奔西窜的,嘴里喊着,没送走,没送走,慧仙回来了!整个船队的人都跑到了外面,七嘴八舌地打听详情,上岸的船民们都学会了使用一个新鲜的词汇,挂。他们说,这小女孩,“挂”到我们船上啦!
这次回来不同以往,船民们对慧仙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她被“挂”在向阳船队,船队便承担了养育和监管的义务,这义务到底由谁承担,多少人承担,都还没商量,只是大家围观小女孩的时候,不再像围着一个可怜的小动物,善良和热情都有了节制,各自的心里都揣着一把小算盘。
被改变的也包括慧仙,两次送上岸去,两次返回船队,她大概知道是岸在拒绝她,岸上的人们不欢迎她,她只能投靠驳船了。小女孩天性中的聪慧迸发出来,指引她顺从船队,顺从船民,几乎是一夜之间,她对船民粗暴任性的的态度得到了充分的改善,从镇上回来的那天下午,我看见她手指上缠着一手彩色的丝线,在一号船的船尾东张西望,她在物色绷线线的搭档,后来她物色了樱桃,袅袅地走到樱桃家的船上去,主动邀请樱桃,姐姐,来,我来教你绷线线吧。
樱桃受宠若惊,扭捏了几下就把手举起来了。两个小女孩在船上绷线线,樱桃的哥哥大勇钻过来,傻乎乎地看他们手上翻转的丝线,一只手伺机侵入丝线,樱桃叫起来,快走开,这是女孩子玩的东西,你瞎掺乎什么?大勇死皮赖脸的不肯走,樱桃向她母亲告状,樱桃母亲走过来撵走了大勇,自己留了下来,她一边研究着慧仙的脸,心有旁骛,开始不三不四地给儿子“说亲”了,我家大勇喜欢你呢,干脆留在我们家,给我家做小媳妇吧。
慧仙看看樱桃的母亲,看看大勇,摇头说,喜欢我的人多着呢,要是谁喜欢我我就做谁的媳妇,我要做多少人家的媳妇呀?不行的。
没让你做大家的媳妇嘛,一女嫁一夫,谁最喜欢你,你就做谁家媳妇。樱桃母亲痴痴地笑着说,大勇最喜欢你,你就跟他配个娃娃亲吧,做我家媳妇好,我们家船好,生活条件也好,以后船是你的,船上的家当也是你的。
她打量了一下樱桃家的舱棚,说,你们家沙发也没有,怎么好呢?我才不做你家媳妇,谁的媳妇都不做,我是岸上的人,等我妈妈找到我,我要跟她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