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0章 南方 9
最好的是布票,那些布票为小姨带来了多少价廉物美的卡其布、劳动布和花布,雪中送炭,帮了大忙。而老蒲不吸烟,那些香烟票也都给小姨拿去作为礼物交换。
我们家那么多人,到了过年的时候,几乎不花钱,梅芳在印染厂可以弄来各式各样的布料,小姨会裁剪,每人都有新衣服新裤子穿,这种体面主要归功于小姨,不可否认的是,里面也有小兵父母的功劳。
那天夜里小姨带了一只假领子到小兵家去了。假领子本来是为我姨夫缝的,现在出于某种更迫切的需要,小姨把崭新的一个假领子送给小兵的母亲,让她丈夫戴去了。我姨夫对这件事情自然很不情愿,可是他知道一只假领子担负着重大的使命,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小姨把它卷在了报纸里。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哪儿?小姨与女邻居的灯下夜谈很快便切入了正题,猪头与张云兰。张云兰与猪头。小姨的陈述多少有点闪烁其词,可是人家很快弄清楚了她的意思,她是要小兵的母亲去向张云兰打招呼,早晨的事情不是故意和她作对,都怪孩子嘴巴馋,逼她逼急了,伤着她了务必不要往心里去,不要记仇——小姨说到这里突然又有点冲动,她说,我得罪她也就得罪了,我吃不吃猪肉都没关系的,可谁让家里的孩子,肚子一个比一个大,要吃肉要吃肉,吃肉吃肉吃肉,她那把割肉刀,我得罪不起呀!
小兵的母亲完全赞同小姨的意见,她认为在我们生活区上张云兰和新鲜猪肉其实是画等号的,得罪了张云兰便得罪了新鲜猪肉,得罪了新鲜猪肉便得罪了孩子们的肚子,犯不上的。谈话之间小兵的母亲一直用同情的眼光注视着小姨,好像注视一个莽撞的闯了大祸的孩子。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情急之下就想出了一个将功赎罪的方法。她说,张云兰也有四个孩子呢,整天嚷嚷她家孩子穿裤子像咬雪糕,裤腿一咬一大口,今年能穿的明年就短了,你给她家的孩子做几条裤子嘛!小姨下意识地撇起嘴来,说,我哪能这么犯贱呢,人家不把我当盘菜,我还替她做裤子?不让人笑话?
女人最了解女人,小兵的母亲说,为了孩子的肚子,你就别管你的面子了,你做好了裤子我给送去,保证你有好处。你不想想,马上要过年了,这么和她僵下去,你还指望有什么东西端给孩子们吃呀。我告诉你,张云兰那把刀是长眼睛的,你吃了她的亏都没地方去告她的状。
女邻居最后那番话把小姨说动了心。小姨说,是呀,家里养着这些孩子,腰杆也硬不起来,还有什么资格讲面子?你替我捎个口信给张云兰好了,让她把料子拿来,以后她儿女的衣服不用去买,我来做好了。
凡事都是趁热打铁的好,尤其在春节即将临近的时候。小兵的母亲第二天回家的时候带了一捆藏青色的布到我家来,她也捎来了张云兰的口信,张云兰的口信之一概括起来有点像***的语录,既往不咎,治病救人,口信之二则温暖了小姨的心,她说,以后想吃什么,再也不用起早贪黑排什么队了,隔天跟她打个招呼,第二天落了早市只管去肉铺拿。只管去拿!
此后的一个星期也许是小姨一生中最忙碌的日子。其他的家庭主妇也忙,可她们是忙自己的家务和年货,小姨却是为张云兰忙。张云兰提供的一捆布要求做五条长裤子,都是男裤,长短不一,尺寸被写在一张油腻腻的纸上,那张纸让小姨贴在缝纫机上方的墙上。我们看着那张纸会联想起张云兰家的四个男孩一个男人的腿,十条腿都比我们的长,一定是骨头汤喝多了吧。小姨看到那张纸却唉声叹气的,她埋怨张云兰的布太少,要裁出五条裤子来,难于上青天。
小姨有时候会夸大裁剪的难度,只是为了向大家证明她的手艺是很精湛的。后来她熬夜熬了一个晚上,还是把五条裤子一片一片地摞在缝纫机上,像一块柔软的青色的梯田。然后我们迎来了缝纫机恼人的粗笨的歌声,小姨下班回家便坐到缝纫机前,苦了我表妹,什么事情都交给她做了。表妹撅着嘴抗议,做那么多裤子,都是别人的,我的裤子呢?弟弟他们的裤子呢?小姨说,自己的裤子急什么,过年还有几天呢,反正不会让你们穿旧裤子过年的。表妹有时候不知趣,唠叨起来没完,她说,你为人民服务也不能乱服务,张云兰那么势利,那么讨厌的人,你还为她做裤子!小姨一下就火了,她说,你给我闭上你的嘴,这么大个女孩子一点事情也不懂,我在为谁忙?为张云兰忙?我在为你们的肚子忙呀!
时间紧迫,只好挑灯夜战。表弟表妹在睡梦中听见缝纫机应和着窗外的北风在歌唱,其声音有时流畅,有时迟疑,有时热情奔放,有时哀怨不已。表弟依稀听见他母亲和父亲在深夜的对话。小姨在缝纫机前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姨夫在床上说,掉出来才好。小姨说,这天怎么冷成这样呢,手快冻僵了。姨夫说,冻僵了才好,让你去拍那种人的马屁!
埋怨归埋怨,小姨仍然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张云兰的五条裤子,她把五条裤子交给小兵的母亲,小兵的母亲为我母亲着想,她说,你自己交给她去,说说话,以前的疙瘩不就一下子解开了嘛。小姨摆着手说,前几天才在肉铺吵的架,这一下白脸一下红脸的戏,让我怎么唱得出来?你这中间人还是做到底吧。小姨把五条裤子强扔在小兵家里,逃一样地逃回到家里。
家里的缝纫机上又堆起了一座布的山丘,那是为家里兄弟姐妹准备的布料。小姨在上班前夕为她忠实的缝纫机加了点菜油,我看见她蹲在缝纫机前,不时地瞥一眼上面的蓝色的灰色的卡其布,还有一种红底白格子的花布,然后她为自己发出了一声简短而精确的感叹,劳碌命呀!
而小兵的母亲后来一定很后悔充当了小姨和张云兰的中间人。整个事情的结局出乎她的意料,当然也让小姨哭笑不得,你猜怎么样了?张云兰从肉铺调到东风卤菜店去了!早不调晚不调,她偏偏在我小姨做好了那五条裤子以后调走了!
我记得小兵的母亲到我家来通报这个消息时哭丧着个脸。都怪我不好,多事,女邻居快哭出来了,你忙成那样,还让你一口气做了五条裤子,可是我也实在想不通,张云兰在生活区做了这么多年,怎么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调动了,气死我了!
小姨也气,她的脸都发白了,但是她如果再说什么难听的话,让小兵的母亲把脸往哪儿放呢?人家也是好心。事到如今只好反过来安慰女邻居,她说,没什么,没什么的,不就是熬几个夜费一点线嘛,调走就调走好了,只当是学**做好事了。
很少有人会尝到小姨吞咽的苦果,受到愚弄的岂止是小姨那双勤劳的手,她们家的缝纫机也受愚弄了,它白白地为一个势利的女人吱吱嘎嘎工作了好几天。小姨全家人的肠胃也受愚弄了,原来每年的年夜饭在外婆家,今年小姨保证排骨和蹄髈这些都由她来提供。大家都指望张云兰提供最新鲜的肉、最肥的鸡和最嫩的鸭子呢。不仅如此,家里的篮子、坛子和缸也受愚弄了,它们闲置了这么久,正准备大显身手腌这腌那呢,突然有人宣告,一切机会都丧失了,你们这些东西,还是给我空在那儿吧。
我们对于春节菜肴所有美好的想像,最终像个肥皂泡似的破灭了。小姨明显带有一种幻灭的怀疑,她对梅芳她们说,今年过年没东西吃,吃白菜,吃萝卜,谁要吃好的,四点钟起床,自己拿篮子去排队!
我们怎么也想不通,小姨给张云兰做了这么多裤子,反而要让我们过一个革命化的艰苦朴素的春节!
除夕前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表弟说他记得那天是让姨夫从床上拉起来的。那时候天色还早,我的小姨和表妹都没起床,因为急于到外面去玩雪,姨夫和表弟他们爷俩都没有顾上穿袜子。趿拉着棉鞋,一个带了一把瓦刀,一个抓着一把煤铲,计划在家门前堆一个生活区最大的雪人。
他们在拉门闩的时候感觉到外面什么东西在轻轻撞着门,门打开了,爷俩几乎吓了一跳,有个裹红围巾穿男式工作棉袄的女人正站在他们家门前,女人的手里提着两只猪头,左手一只,右手一只,都是他们从来没见过的大猪头,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女人的围巾和棉袄上落满了一层白色的雪花,两只大猪头的耳朵和脑袋上也覆盖着白雪,看上去风尘仆仆。
那时候表弟还小,不买菜也不社交,不认识张云兰。姨夫问她,猪头是我们家的吗?外面的女人看见姨夫要让她进门,准备喊小姨,便一把拽住了他,她说,别叫她了,让她睡好了,她很辛苦的。然后表弟看见她一身寒气地挤进门来,把两只猪头放在了地上。她说,梅林等会儿起来,告诉她张云兰来过了。你们记不住我的名字也没有关系,她看见猪头就会知道,我来过了。
他们不认识张云兰,认为她放下猪头后应该快点离开,不能影响他们堆雪人。可是那个女人有点奇怪,她不知怎么注意到了表弟的脚,大惊小怪地说,下雪的天,不能光着脚,要感冒发烧的。管管闲事也罢了,她的眼睛突然一亮,变戏法似的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了一双袜子,是新的尼龙袜,商标还粘在上面。
你是小军吧?她示意表弟把脚抬起来,表弟知道尼龙袜是好东西,非常配合地抬起了脚,看着那个女人蹲下来,为他穿上了人生第一双尼龙袜。我三表哥记得已经向大家介绍过的,从小就不愿意吃亏,他在旁边看的时候,一只脚已经提前拍了起来,伸到那个女人的面前。表弟记得张云兰当时犹疑了一下,但她还是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了第二双尼龙袜。这样一来,表弟和我三哥都在这个下雪的早晨得到了一双温暖而时髦的尼龙袜,不管从哪方面说,这都是一个意外的礼物。
表弟还记得张云兰为他们穿袜子的时候说的一句话,你妈妈再能干,尼龙袜她是织不出来的。当时表弟还小,不知道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张云兰还说了一句话,现在看来有点夸大其词了,她说,你们这些孩子的脚呀,讨厌死了,这尼龙袜能对付你们,尼龙袜,穿不坏的!
听小姨说,张云兰家后来也从生活区搬走了,她不在肉铺工作,大家自然便慢慢地淡忘了她。熟食店虽然也是个好工作,但是不实惠。因为经过加工的肉类食品,价格已经不接地气,除了家里来亲戚或者心情好了想开个荤以外,并不能作为日常菜肴。
工资是死的,熟食属于奢侈品,天天吃,吃不起。猪头肉这种所谓紧俏的商品,实际上在老蒲家是从来不吃的。蒲素活到差不多40岁,在外地偶然一次机会才第一次吃了一家号称祖传的卤猪头肉,闭着眼睛咬了一口,居然觉得味道还不错。
小姨和张云兰后来没有交成朋友,但她有一次在红星路的杂品店遇见了张云兰,她们都看中了一把芦花扫帚,两个人的手差点撞起来,后来又都退让,谁也不去拿。小姨说她和张云兰在杂品店里见了面都很客气,两个人只顾说话,忘了扫帚的事情,结果那把质量上乘的芦花扫帚让别人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