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9章 球鞋 1

回力牌球鞋的颜色大致有三种,蓝的,黑的和白的。

陶的那双是白色的,是陶的叔叔从外地带回生活区的,陶脚上那双白色的回力牌球鞋在70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曾经吸引了几乎每一个生活区少年的目光。

陶有两个好朋友,许和秦。陶第一次穿上那双鞋子是在黄昏,他迈着异常快乐和轻盈的步子在石板路上走,他朝着许的家中走,人像鸟一样有飞行或者飘浮的感觉。在昏瞑的天色中陶看见自己的双足拖拽着一道漂亮的白光,可惜当时是黄昏,街道上的人群没有注意到那道漂亮的白光和它的实际内容。

在许的临街的窗户前陶站住了,陶弯下腰用手掌拍了拍回力牌球鞋的鞋帮,然后他推开那扇临街的窗子,陶首先看见了一只简陋的沙袋悬在屋子中央,它左右椅着,房梁随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许光着脊梁站在那儿,他的左手戴着手套,右手则是光着的。

你在干什么?陶隔着窗子问。

练练手。你不是看见了吗?许没有停止他的练习,他说,你也来练练吗?从窗子里跳进来吧。

陶爬上窗台的时候窥见许对他的鞋子立刻作出了反应,许把他拉下窗子,你穿着什么?回力牌球鞋?许架起陶一条腿,凑得很近地打量那双鞋子,真的是回力牌?许的手指在鞋帮上那个圆形图案四周按了按,抬起眼睛凝视着陶,**的,他说,真的是一双回力牌。

你别乱动。陶从空中收回了他的腿,他突然有点不快。

在哪儿买的?是在上海买的吧?许说。

我叔叔从外地带回来的。陶说。

我问你在哪儿买的?回力牌是上海产的,他们说到上海能买到这种鞋,许说。

这种鞋很少见,不是谁都能买到的,陶说。

你脱下来让我试试,让我试试穿这鞋是什么滋味。许蹲下去拉住陶的新鞋的鞋带,看上去他急于把那条鞋带解开。

别乱动。陶的声音变得紧张而愤怒起来。他推开了许的手,陶说:你不能穿这鞋,那么大的脚,会把我的鞋撑坏的。

许的嘴里咬着拳击手套,许的两只手窘迫地举在半空,他有点惊愕地望着陶,陶的表情在黄昏的光线中显得倨傲而自得。这使许感到很陌生,许猛地挥拳将沙袋击向陶站立的地方,嘴里咬着的拳击手套噗地吐到地上。**的,有什么媳的?许说,不就是一双回力牌球鞋吗?

在许的家里发生的龃龉并没有打击陶的好心情,陶离开许的家后径直走到秦家。秦的家紧挨着工农浴室,秦的家里因此常常坐满了一些头发湿润面色红润的青年,他们洗完澡拐个弯就到了奏的家,坐在长凳和床沿上,抽红旗牌或者大铁桥牌香烟,喝绿茶末泡的茶水,聊天,争吵,互相讽贬,有时互相追逐着抓捏裤裆,秦的家里因此常常是生活区最热闹的场所。

陶吹着口哨闯进秦的家里,使他感到意外的是外屋空空荡荡的,除了那些新打的未上油漆的白木家具,没有一个人影,他放开嗓门喊了一声秦的名字,然后他听见里屋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秦将门拉开一条缝闪了出来,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诡秘的笑意。陶注意到秦出来的时候正在提短裤。

你躲在里面干什么?陶好奇地问。

没干什么。秦回过头望了望里屋的门,他有点厌烦地说,你来干什么?

来坐坐。陶说,今天你家怎么这样冷清?

这几天浴室锅炉坏了,不营业了,他们不往我家跑。秦说着朝陶挤了挤眼睛,他说,再说妞妞现在经常到我家来,他们在这里多不方便。

妞妞?陶说,你搞上妞妞了?

秦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他拍了拍陶的肩膀,这时候他注意到了陶的新鞋所散发的那圈白光,秦低下头大叫起来,嘿,回力牌球鞋,哪儿来的?

哪儿来的?陶将两只脚交叉着换了个位置,倚在墙上说,当然是买的,我叔叔从外地带回来的。

新的还是旧的?秦说。

屁话。当然是新的。陶说。

我看怎么像是双旧的?秦说。

告诉你是新的就是新的。陶愠怒地拉亮屋里的电灯,他朝秦翘起一只脚说,你看吧,是新的还是旧的,我怎么会穿旧鞋呢?

听说猫头的回力牌球鞋被人偷了。秦迟疑了一会儿突然说,他说他抓住偷鞋的就把他揍扁,我不骗你,他前几天在我家亲口对我说的。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说的全是屁话,陶扫兴地缩回脚,他正想对“秦说什么,里屋传来了笃笃的敲墙的声响,大概是妞妞那个小破鞋在敲墙,陶朝秦瞪了瞪眼睛就朝门边走,我走了,他说,你跟她好好地泡吧。

等一会儿,秦追到门边拉住陶,他又低下头看了看陶的新鞋,这么热的天穿回力牌够热的。秦摸了摸陶的新鞋,他说,你难道不嫌热吗?

屁话,陶大声说,他觉得无从发泄莫名的火气,于是他俯到秦的耳边轻声补充一句,我告诉你,妞妞是个超级小破鞋。你小心染上杨梅大疮。

天气确实闷热不堪,六月杨槐树枝叶繁茂,知了在看不见的树叶间长吟短唱,街道上是一种夏日独有的空旷而情倦的气氛,出没于店铺、居所和工厂大门的人们衣衫不整,步履滞钝,他们的脸上普遍带有一种委顿和烦躁的神色,南方的六月是最讨厌的季节,但对于新买了回力牌球鞋的陶来说,一切都是美好而充满生气的。

下午陶从围墙上翻进了八一中学的操场,陶已经很久没上学了。他走到教室门口,看见一群少男少女的脑袋在几扇窗户飘忽不定,有人在座位之间窜来窜去的,不知在忙些什么,而那个胆小怕事的女教师正用一种外乡口音讲述着拖拉机的功能。是上课的时间,陶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舍弃了进教室展览新鞋的念头。他对教室和上课这类事物真是厌恶透了。

陶站在空空荡荡的操场上,六月骄阳使学校的红色教舍闪烁出一种刺眼的红光,一半是砂一半是泥的操场蒸腾着热气。陶弯腰紧了紧回力牌球鞋的鞋带,跑两圈玩玩,他对自己说,然后陶沿着操场的不规则跑道跑了一圈、二圈,又跑了一圈、二圈!陶在操场上独自奔跑的时候听见脚下响起细砂与橡胶摩擦的声音,嚓、嚓,轻微而富有节奏,,陶第一次在学校的操场上跑了这么长的距离。

陶跑到第三圈的时候,有人爬上了学校的围墙,他坐在围墙上静静地观望着陶两只脚在空中的互相击打,那是猫头,来自与生活区毗邻的钢厂的猫头。陶奔跑的时候居然没有发现围墙上的猫头,后来猫头开始把墙上的灰泥剥下来朝陶的头顶扔,陶的马驹式的奔跑才戛然而止。陶仰起脸看见了猫头,起初他以为猫头在跟他开玩笑,陶一边撩起背心擦汗一边朝围墙走去,他说猫头你蹲在墙上干什么?猫头没有回答,猫头的喉咙里呼噜一声,啐下一口粘痰,幸亏陶反应敏捷,他往左侧跳了一步,看见那口粘痰落在板结的沙坑里,看上去令人恶心。

猫头你他蚂疯啦?你到底想干什么?陶高声叫道。

听说是你偷了我的鞋。猫头从围墙上跳了下来,他的结实而高大的身体落地时响起沉闷的反弹声。猫头拍着手上的尘上向陶走近两步,又后退两步,他眯起眼睛打量着陶脚上的回力牌球鞋,怎么变新了?他说,你用什么东西把它擦得这么白?你以为把它擦新了我就认不出来啦?

猎头你他妈的真是疯了。陶下意识地退到围墙边,本来就是双新鞋,陶说,是我叔叔从外地带回来的。我怎么会偷你的鞋?难道我会偷你的旧鞋穿吗?

那么你把鞋底亮出来让我看看。猫头声色俱厉地说。

看吧。陶再次翘起了他的脚,自从穿上回力牌球鞋以后他已经重复了无数次这个动作,唯有这次他的心情是屈辱的,与往日大相径庭。看吧。陶说,是不是你的鞋看看就知道了。陶的心里很想对准猫头的脸飞起一脚,他看见自己的脚在猫头的手掌里颤动了一下;脚弓绷紧然后又颓然松弛下来,他缺乏这份勇气。他知道钢厂子弟猫头不是好惹的。

是新鞋,比我那双新多了。猫头说着放下陶的脚,这时他听见陶发出了嘲谑的一笑,陶的笑声听来古怪而居心叵测。猫头狐疑地盯着陶沉吟片刻,他说,不过也难说,谁知道你搞的什么鬼名堂?

陶看着猫头纵身翻上围墙,很快就消失不见了。陶朝围墙骂了一句脏话,他想他跟猫头一向无怨无仇,说不定是秦在中间搞了什么鬼,他想他跟秦也无怨无仇,秦又凭什么在中间搞鬼呢?

从学校出来后陶就去了秦的家。陶怒气冲冲,秦却矢口否认陶的种种诘问,你胡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秦懒洋洋地躺在竹椅上,用手一遍遍地弹着田径裤的松紧带。秦的表情显得有点滑稽,他说,猫头那双回力牌是蓝的,而你那双不是白的吗?谁要再诬陷你我陪你揍他去。

陶站在秦的家里愣了半天,最后骂了一句,我操。陶觉得世界突然变得莫名其妙,他走到外面,香椿树街上几个行人的背影也显得鬼鬼祟祟,陶低头注视自己的白色回力牌球鞋,他发现条形鞋头和雪白的鞋面甚至鞋带上都出现了阴影,这些阴影在午后灼热的阳光下闪烁、飘移,陶不知它们来自何处。

陶有很长时间没去找过许和秦,后来是许和秦结伴来到了陶的家里。从前的形影不离的朋友现在坐到一起竟然有点尴尬,陶隐约预感到两个朋友登门的目的,但他没有开口问,他想他们有什么目的迟早会说出来的。

许和秦几乎同时发现陶那天穿着一双拖鞋,这个发现使两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在他们的印象中,自从陶穿上了回力牌球鞋后始终未脱下过。

回力牌呢?许问陶。

洗了。陶说。

总算洗了,可能比咸鱼还要臭了吧?秦在旁边笑着,秦对许挤了挤眼睛。

晾哪儿了?许又问陶。

晾哪儿关你什么事?陶对许的问题有一种本能的反感,然后他又转向秦说,臭了关你什么事?

开个玩笑,你何必当真呢?秦拍了拍陶的肩膀,他说,好像我们想抢你鞋似的。其实我们不过是想求你帮我们买两双回力牌,求你叔叔帮我们买两双回力牌。

买不到。陶想了想用一种冷淡的语气说。

求你叔叔帮我们买。秦说。

我叔叔也买不到。陶说。

不要这样,一点义气也不讲,许说。

他什么时候讲过义气?秦说。

操,有什么稀奇的,过几天我穿一双回力牌给你们看看,许说。

陶没有再说什么,但他发出一声不加掩饰的冷笑。他站起来做了一个送客的姿势,与此同时陶也做出了跟两个朋友一刀两断的决定。陶记得他当时下意识瞟了眼面向天井的院墙,他看见刚刚洗净的回力牌球鞋上放射出一种洁白如雪的光芒,两只球鞋一只朝东,一只朝西,它们在院墙上沐沿着夏日午后的阳光,它们使陶的疲惫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安慰。

夏日午后的阳光从护城河的水面上折射到陶的脸上,陶在炎热的天气里昏昏欲睡,陶记得他做了一个短促而奇怪的梦,他梦见那双白色回力牌球鞋像两片树叶在风中飞舞,它们在香椿树街上空飞行了一段距离后就消失不见了,陶被这个梦吓醒了,他从床上跳起来往院子里跑,他边跑边说,这是梦,这不是真的。但现实与梦境的吻合几乎使陶瘫在那堵院墙下,他发现墙上的回力牌球鞋已经不翼而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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