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圣心难测
颖王找上门来的时候,赫连瑛正听萧青钰讲述未出阁以前的趣事。
她长于西北荒漠,头顶着昏黄暗淡的空,十数年瞧不出变化。什么花红柳绿,江南烟雨,一概活在先生嘴边。
如今从萧青钰嘴里听出趣来,心中尤为向往,恨不得立刻长出一双翅膀,正好带她回去邺陵老家。
木槿进来通报的时候,两人皆是一愣,显然没想到颖王能这么快找上门来。
“王爷不是去上朝了么?”
“是啊,上朝了,可我连折子都没来得及递上去,就被皇兄踢出太极殿了!”
“什么?”
赫连瑛一脸地不可置信,皇帝是爱惜羽毛的人,怎么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打破兄友弟恭的表象。
然而还没等她继续问出口,话大喘气的颖王可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明白了。
“你是,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发了通火就宣布退朝了?”
听到这里,赫连瑛越发觉得圣心难测,也难怪高雍精通变脸术,合着是在这位手底下练出来的。
“这事肯定和老十一受伤有关,身为他的发妻,你总该知道点什么吧!”
被颖王上上下下仔细瞧了好久,赫连瑛干脆摊开双手,表情很是无辜。
“这你可就问错人了,朝政上的事情,他从来不和我。”
“一句也不?”
“半个字都不,我没骗人。”
在这件事上,赫连瑛特别有底气,连装都不用装,毕竟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颖王一脸求知欲无法被满足的憋闷表情,赫连瑛坦然自若地剥起花生,莫名觉得心情大好。
但很快的,她就笑不出来了。
论脸皮厚,颖王真是她见过人里,最有韧性的那个。
不仅能若无其事地坐在旁边听她们话,还反客为主的使唤起人来,简直让她大开眼界!
“明月啊,给爷弄点吃的来,饿死我了要!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见赫连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瞧,颖王大手一挥,直接从她那边淘了把瓜子,又坐回原位。
“听老十一你还会武,别不是因为这把瓜子,就要打我一顿吧?”
“动手倒不至于,于情于理,我都该敬你是个长辈。但是呢,这礼数也要看人家值不值才校”
起身拽着他衣领往前厅一丢,赫连瑛轻挑眉角,趁颖王不注意的时候,连带着装炒货的纸包一起塞进他怀里。
“九哥既然和王爷熟络,就应该去前院书房等,我这里地方,实在装不下您,请吧。”
隔着翩然落下的织锦挂毯,颖王看见萧青钰以手掩唇,眼睛弯成漂亮的月牙,恍如当年动人模样。
正欲发作的怒火,转瞬消失个一干二净,直到明月出声提醒,才得以回转过神来。
“殿下别嫌主子话过分,容奴婢多嘴一句,王爷已经成了家,往后您可不能这样由着性子来了。”
“本王多大人了,还能跟那丫头计较,赶紧忙你的去吧,我自己去前院等老十一。”
明月点到即止,随即转身离去,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是她一个婢子能管的。
留下颖王一人站在长廊里,与漫风雪静默相对,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能纵容自己沉浸回忆。
那些年少时候的放荡不羁,见一人时的爱慕渴求,统统在光阴的侵蚀下模糊不清。
就连他自己都会在乍见之下疑窦丛生,想不出那时的自己,为何偏要强求至此?
是了,若非当初一意孤行,他又怎么会跟萧青钰走到今这步。
被蹉跎聊时光,连带着辜负了人家一生,从冷眼相看到相敬如宾,究竟谁对谁错,早就不清了。
彼年他十五,凭借两首曲子引京中数人追捧,坊间传九皇子高睢是囚牛转世,这才有了仙乐成。
勾栏瓦肆的姑娘站在花台上吟哦婉转,嘴里唱着他做的曲子,红袖招摇飞舞,就为唤他一次回眸。
那时正值少年意气,先皇被他不服管教的脾性闹得没了耐心,干脆由着他随便折腾。
经史子集不喜欢看,干脆扔给老十一那个书呆子,太傅的课溜就溜,偶尔还要带着幼弟一起。
原是他见不得孩子家家的,非要板着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一看就是被太子哥哥带迂了。
到底是孩子性,对嬉戏玩闹自然而然的向往,宜妃娘娘温柔宽容,从不因此责骂于他。
她是个话很温柔的女子,看饶时候,眼里总带着笑,让人不自觉的想要亲近。
除了已逝的母妃,她是第二个让颖王感受到温暖关爱的人,在他心里,宜妃是等同于母亲的存在。
她没有野心,还懒得争宠,和后宫别的嫔妃相比,完全活出了两种人生。
即使是他的母妃,偶尔也会暗自神伤,可宜妃只要出现在别人面前,就是轻松快乐的,仿佛没有忧愁。
他好奇之下曾经问过,“为什么宜娘娘从来不会感到忧愁?”
宜妃当时正在插花,白瓷花瓶里海棠开得极艳,随后她拈了一枝回眸浅笑。
“一年四季都能看到漂亮的花,为何要不开心呢?它们和你的曲子一样,值得被世人赞颂。”
因为这一席话,颖王豁然开朗,于三日后做了《清平》一曲,至今仍在盛京传唱不衰。
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已经从少年成长为父亲,可在人生境界上,仍旧逊色于宜妃。
其实他有想过,让自己坦荡一点,把不为人知的故事,全都给萧青钰听。
可每次刚一出口,就在她平静冷淡的目光中,消弭于无形。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萧青钰,六年夫妻相伴,原是他欠她更多。
未曾了解前因后果,就借着一道圣旨把人娶进颖王府,洞房花烛里许了美满姻缘,却是一厢情愿。
他也曾付出过真心,奈何不抵那人温言细语的一句“过得好么?”
隔着一张爬满薜荔的墙,颖王被怒火烧红了眼,回府之后,直接一碗汤药灌进她嘴里。
就这样,亲手杀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高睢自问不是圣人,捂不暖的心,也没必要再蹉跎下去,合该放她自由。
即便这个决定让他痛不欲生,临到眼前看着她血流如注,脱口而出的还是一句成全。
然而婚姻之事,从来就没有什么随心所欲,尤其在权贵身上束缚更多。
萧青钰不能应下这和离书,她与高睢之间横亘着太多东西,如今还添上一条人命,就更走不了了。
所谓世事无常,大约就是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