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3:花启之(一)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似乎什么都有,可是,他不快乐。
我想,这大概是人性,本就贪得无厌。
我是花启之,江南花家人,排行第七。江南花家,与北周花家有着远亲关系,又同为云竹书院创立的六大书香世家之一,世人都将其统称为花家,因而在六大家中,花家名气最盛。
最令人铭记的,还是花家秉承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族规,这也导致,诸多的未婚女子争先恐后都想要嫁进花家。
我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孩子,自幼天资聪颖,又过目不忘,是整个花家都看好的苗子。小小年纪,便已被人开始恭敬称为七少,即便我没有任何架子,可他们看我的眼神,依旧带着十足的谦卑。
“启儿,一会儿随你父亲去见你族长伯伯。”母亲这样说道。母亲亦是书香门第,说话总是规规矩矩,做事尽善尽美,任何人看了,也得情不自禁夸赞一句贤良淑德。
“族长伯伯?”放下手中书卷,我抬头看向母亲,“他此刻应当人在北周才是。”
“这里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他便在衡南歇了下来。”
衡南?在江边。
“好,父亲可有说什么时辰离开?”
“半个时辰后。”
我淡淡点头,瞧着母亲温婉贤淑的背影,凝了眸光,心中已有了些许对策。
或许,会有人想问我要做什么?的确,这不过是同往常一样最普通的面见德高望重的长辈,而我,每次得到的,都是合不拢嘴的夸赞,实在没有任何可以担忧的余地。
的确,我这样的人,是花家最出色的存在,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情,只要我想,没等我开始行动,他们便会将东西给我。父亲说,按照我如今的势头,或许不必等至及冠,便会成为江南云竹书院分院的院长。
听罢,我也不过淡淡应了一声。
我想说,我不喜欢。不喜欢什么?我不喜欢现在的一切!我不喜欢迎来送往,不喜欢明明内心厌恶至极却还要强装笑脸!我甚至,不喜欢这个家,不喜欢我的母亲!
母亲多好啊,总是带着和顺的微笑,总是温柔备至,即使小辈们犯了错,母亲也只是柔声呵斥,耐心告诉我们,什么才是正确的。而且,母亲无论是在小辈眼中还是长辈眼中,都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可是为什么,我不喜欢呢?不,或许我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我对母亲,是怜悯和不理解。
在我记忆中,从未见过父母吵架,哪怕,一句拌嘴也不曾。同时,也从未对彼此撒过一次娇,哪怕就一句,亦或者那么一声。
私以为,母亲和父亲没有爱情,即使他们相敬如宾,可以彼此无话不谈,可他们,至多只是朋友,类似于亲人的朋友。
母亲就好似永远不会生气,她的温柔已经是到了骨子里,甚至浸入灵魂。人不可能永远没有负面情绪,我想,母亲一直被压抑着,应该很难受吧?
我不明白,母亲这样刻意将自己的天性生生打杀,有什么意义?明明她不用这样,却偏偏这样。我甚至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才是真的开心,什么时候才是真的难过。
这一年,我九岁。
当兄弟姐妹们都为有这样的母亲骄傲时,我有的,只是怜悯,时间久了,我越发想要逃离这里。
逃离这个,光鲜亮丽充满欢乐和荣耀的地方!
我喜欢去北周花家。不为什么,就只因为,那里有与母亲不同的人。
花玖沫排行第九,比我小一岁,是族长的女儿,我唤她九妹,同她感情一直很好。她也很聪明,很多事情一点就通。如果她从型我一般,好生培养,现在一定会小有名气,甚至丝毫不逊色于我。
不过,她的母亲并未对她诸多要求,族长伯伯也对她是放养模式,不是不管,而是对九妹不强制要求任何事情,也不会刻意带她去友人面前显山露水。
花家从来没有轻视女子一说,所以他们对九妹,是真的疼爱。
九妹的母亲,和族长伯伯,是因为爱而在一起的,他们曾经破过万难,相处之间,是爱情,而非所谓相敬如宾,脾气永远没有起伏。九妹的母亲会和族长伯伯撒娇,我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了星星。
那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九妹在他们的新式教养下,并未变得嚣张跋扈,相反,九妹懂得很多道理,只是,她心思单纯,生性活泼,一直像个假小子,和很多男孩女孩都能玩到一块,当然,那些男孩女孩,大都不是书香世家。
虽然外界有说九妹被宠的无法无天,也有说九妹不得父母宠爱,不得花家重视,可只有花家人知道,她是族长伯伯真正的心头宝,就是他们的儿子,也没有九妹受宠,两人打架,他们就算会说九妹一句不是,可其余的话通通都帮着九妹。
我想,他们大概是真正充满爱的家,与我的家……截然不同。
可是这话,我却不敢向任何人说。如果告诉他们,我不喜欢我的家,不喜欢我现在的生活,我想逃离这个,在我看来是个地狱一样的地方,我一定会被骂,被当做疯子,甚至还会被打死吧?
和谐美满,名利双收,前程似锦,这是他们几辈子都想得到的东西,在我这里却弃之如履。
的确是我不知足,鸡蛋里挑骨头?或许吧。
只有九妹,聪慧的九妹一眼看破我,她明白我的感受,我也只有在去见她的时候,可以彼此吐一下苦水,却也仅此而已。
临上马车时,母亲亲自出门送我和父亲离开,已经是小大人的我,单独乘一辆马车。
看着父亲上了马车,母亲便又亲自送我上马车。
“母亲。”看着母亲,我停下上车的步子。
“启儿可是忘了什么东西?”母亲笑着,一如既往地温柔。她是一个好母亲。
“母亲,你可有真正快乐的时候?”鼓足勇气说完,我便快步上了马车,不敢再去看母亲。
这是我第一次对母亲不敬。
或许,这次离开,再见不到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