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瞎子(二)

“单,承让了。”

单呆呆地坐下,半晌,又倏然站起,慌乱地去摸自己的盲杖,语无伦次道:“那个,呃……你们先忙,我得回去了,明还有个大活儿,我得回去准备准备。”

完,他便捂着他那个皮褡裢,快速点着盲杖,几步一个踉跄,逃也似地出了酒肆。

“喂,单,不是好了包你一吗?你子这算早退啊!”壮子朝着门口大喊道,却怎么也喊不回那执意离去的单。

“哎,这哥,自尊心挺强呐。卓老大,你真狠。”旁边那桌的易龙伸头瞅瞅落荒而逃的单,摇头感叹道。

段越探过身,拉了拉易龙的衣角,轻声道:“点儿声,人家还没走远呢。”

壮子看了看易龙,又看了看段越,心情瞬间糟糕透顶。他悻悻坐下,白了眼卓展,迁怒道:“都是你,卓展,让壮爷一个大黄贝打了水漂。”

卓展哂然一笑,有些气恼,疾言反问道:“这三个月,你在他身上花多少钱了?”

壮子被问愣了,眨巴着眼睛,仔细回想着:“第一的时候花了一个赤贝,之后嘛……三到五个青贝不等,今这不你回来了吗,壮爷就大手笔了一回,出了个黄贝,却白花了。”壮子又想起了自己花了冤枉钱,气不打一处来。

听完壮子的话,卓展轻哼一声,摇了摇头,声调拉得很长:“壮啊,怕是不止这一个黄贝,你这三个月花在他身上的钱,怕是都打水漂了。”

“不是,卓展,你啥意思啊?”壮子瞪着那双不大的眼睛,质问道。

“卓展,单吹的曲子虽没你的好听,但这不是时代的局限吗,咱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不带这么挤兑饶啊。”段飞见状,也赶忙打着圆场。

“是啊,卓展,你这么……太过分了。”一旁的芳菲也有些不高兴了。

赤妘也怔愣地盯着卓展,她印象中的卓展哥哥,可不是这么狭隘且没有同情心的人。

卓展似乎并不打算解释误会,只是靠在窗棂上,继续问道:“壮,我问你,你为什么给他钱,只是因为他吹得好听吗?”

壮子一听不乐意了,马上怼了过来:“瞧你这话的,人家容易吗?一个盲人,孤苦无依的,出来卖艺,就为了混口饭吃。咱在这遇见了,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何必跟人家斤斤计较呢?”

卓展依旧面容散淡,平静道:“你出钱听曲儿,同情分占了多少?”

壮子又懵了一下,咂摸咂摸,“呃”了半也没“呃”出个屁来。

卓展笑笑:“是不是同情分占了百分之八十?”

壮子被中了,不再言语。

“那我告诉你,那个单,他不是瞎子。”卓展肃容道。

“啊?!”

“不会吧?!”

“卓展,你凭啥这么啊?”

众人错愕,纷纷反驳。

一直忍着的芳菲彻底怒了,大喊一声:“这不可能!”

卓展一惊,看向芳菲,见她眼泪都在打转了。

“单是个孤儿,生眼睛有毛病,爹娘不要他了,被老猎户捡来养着,在山上的林子里长大。他很很就来城国里讨生活了,他的眼睛,从就是那个样子,这一点,箨泽国内人尽皆知,毋庸置疑!”芳菲哽咽道,一板一眼,很是笃定。

卓展叹了口气,虽有歉意,但还是果决解释道:“他那双眼睛,应该是生异相,但绝不是瞎了。从打见面,我就观察他,我敢保证。”

赤妘是绝对信得过她的卓展哥哥的,现在听他这么,也开始怀疑起来了:“卓展哥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啊?”

卓展环视了一下众人,平静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壮子问他昨为什么没来,他是怎么的?”

众人相顾无言,都在努力回想着。

段越沉着道:“我记得,他的是‘昨去了东城藤老爷的寿宴吹奏,结束的时候都黑了,就没过来’。”

“是啊,‘结束的时候都黑了’,他一个生的盲人,对日升月落、黑白交替应该没概念才对,更不会以此为时间的度量衡,这样,太奇怪了。”

“所以……你怀疑他是装瞎?”段飞恍然,心里也画起了问号。

卓展微微点头,沉吟道:“不止这点,之后,在芳菲讲述她被单相救的过往时,单夸赞芳菲‘人美心善’。心善可以感知,人美,一个生的瞎子,何以见得?”

“没错……”赤妘如梦初醒,拳头敲在手掌上,激动道:“我们虞山药炉也有一位瞎眼的药师,他就在跟别人打交道的时候,就特别关注人家的声音,经常通过声音来识别、判断这个人。什么声音甜美、高亢、沙哑、粗砺、尖细……用词可多了。这么想来,单如此,的确不像一个瞎子的思维方式。”

“可……可这都是你的猜测,也许,也许单经常听别人这样,也习惯这种法了呢!”芳菲不甘心,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所以,在笛艺切磋后,我才试探了他一下。”卓展迎着芳菲紧张的目光,淡定道。

“哦!我明白了,所以那时候你才……”段飞豁然明朗。

“没错,笛子是我故意弄掉的,我还没有惊呼,他就已经站起来了,紧张得不得了。而且我只是表达歉意,没有其他的,他就知道是我接住了,还叫我不要自责。我不信他的耳朵灵的连笛子脱手的声音和谁去接的笛子都能听出来,若不是看见了,还会是什么?”

“可不是,我这双顺风耳都办不到,他能办到?呵呵……”易龙讥笑道。

铁一样的事实摆在眼前,刚刚质问得厉害得众人都不再言语,大家心里都明镜了,那单,确实是在装瞎。

芳菲难以置信地低下了头,眼睛里一直在打转的东西啪嗒啪嗒掉落下来。

被戏耍了三个月的壮子,胸中燃起一股冲无名火,越想越气,猛一拍桌子,大骂一声:“靠!狗娘养的!敢骗壮爷我的钱,我让你逃命都找不到南墙。今后,我见他一次打一次!”

“噗……有钱的大肥羊,被宰得真舒坦……”旁边那桌的猴子跟大彪窃窃私语道。

原本气就不顺的壮子登时怒了,揪起猴子的领子,暴跳如雷:“你他娘的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不然我就再点一次猴屁股!”

易龙那只白净的手陡然攥住了壮子的手腕,冷冰冰道:“一句玩笑话,过分了吧。”

壮子多日来的憋闷和这眼么前的怒火瞬间转移到易龙身上:“易龙,我特么忍你很久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还追我们越越,下辈子你都不配!更何况,你一个有女朋友的人,在这儿玩儿什么脚踩两条船呐?人渣!”

“喂,你骂谁呢?”

“死胖子,再骂一句龙哥你试试?”

“兄弟们,上,这胖子在龙哥头上拉屎,咱还能忍着不成?”

隐土邦的弟们抡起膀子就围了过来,个个气势汹汹。

被拎起来的猴子也直蹬双腿,尖声叫道:“放你娘的狗屁!自打你们把段越从龙哥家接走的第二,龙哥就跟梦莹提出分手了,踩你娘的两条船!”

“猴子,闭嘴!”易龙眼睛一瞪,怒声大喝。

“易龙……你……”一直在试图拉架的段越瞬间傻了眼,呆呆地望着易龙,心里跑过千军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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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门而出的单穿梭在人群中,把手中的盲杖敲得“咚咚”直响。人们看见横冲直撞的他,都紧忙躲避着,恰恰给他让出了一条开阔的路。

《姑苏蟹……这是什么曲子,我怎么从来没听过……那个叫卓展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明明不是乐师却有这样的才能……华国,又是个什么地方……我单自认为在笛箫上赋异禀,却在一个连笛子都不随身携带的毛头子面前,输的头都抬不起来……不甘心,不甘心呐……

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地出了城门,跑上山坡,钻进密林,回到了那个虽破旧,却无比温馨的家。这个为他单遮风挡雨二十载的忠诚家。

每每看到这间房子的单,都出奇地心安。刚刚这一路跑回来的不甘、烦乱与疲惫瞬间消祛了一大半,心情也渐渐平和起来。就像他时候那样,不管在外面被欺负得多么惨,只要回到这里,他都会很有安全福

单推开门,扔掉了手中那根碍事的盲杖,因为这里,没有别人,他不用再装瞎了。

单摘掉身上的皮褡裢,心地挂在墙上,然后往那被阳光晒了一的床上一趟,盯着房梁挂着的柳筐,出了神。

刚刚进门时的情绪波动,让他又想到了那个人,那个这座房子的主人,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

是啊,不知不觉,义父已经死了十五年了。从最开始的痛不欲生,到之后的抹泪,度过了人生最难的那段日子,现在的他,虽然想起义父的时候还会难受,但已不会再掉一滴眼泪了。

也许这就是成长吧,人生是自己的,谁也不能陪谁一辈子,日子总得细嚼慢咽地过,边哭边过,容易呛着。

他叫单,没有名字,因为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别人都叫他单,日子久了,单便成了他的名字。

他生白眸,被父母族人视作不详,狠心丢弃,却被善良的老猎户捡走,养在这山上的木屋里。长到五岁时,老猎户染疾而亡,留下孤零零的单一人生活。

单想活下去就得吃饭。他年纪,不会打猎,只会吹一些竹笛管,还颇为灵动。于是便挎着个皮褡裢,去城国中卖艺,换口吃的。

不过他那对从出生开始就给他带来无尽烦恼的白眼珠,却奇迹般给他转运了。

单初到城国,却被国人视作瞎子,虽然这其中也有歧视和嫌弃,但更多的人,还是倾向于同情。对于一个会吹曲儿,又身有残疾的孩子,还算富庶的箨泽国人,心里自然会生出些怜悯,于是便纷纷解囊,让单终于吃的饱、穿的暖了。

装瞎带来的好处成倍递增,于是他便认下这瞎子艺饶身份,还特意搞来一根盲杖,一步三顿,摸摸索索,装得有模有样。

不久后,他发现,装瞎不仅可以被同情、得到很多好处,还可以借此偷窥到很多东西。

西城的米铺往粮食里掺了沙子,东城藤老爷家的仓库堆满了宝贝,府衙的法正大人喜欢男人,街群芳楼的姑娘们爱在早晨偷偷晾亵裤,就连后巷齐大嫂奶个孩子都不避着他。

这让他窥伺到很多秘密,也从中得到很多乐趣,最关键的是,没人知道!因此,他扮瞎扮得乐此不疲,甚至有些上瘾。

沉迷扮瞎子的他,仿佛对这样的生活颇为满意。因为瞎子的身份让他总能受到特殊照顾。他不仅得到许多自我悲悯的“大善人”给的粮食和旧衣物,还有好心人帮他拉拢生意,在别人家红白喜事上吹奏也会被礼貌对待。就算他在街口坐着不动,都有愚蠢透顶的外邦旅人过来施舍钱财。想吃块肉,似乎就能从上掉下来,日子过得是越来越舒坦。

除此之外,单还因此邂逅了箨泽国最大的驿馆、披星苑大掌柜的女儿,芳菲。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单阴差阳错地成了保护芳菲的大英雄。芳菲心地善良,为报恩,特意将他安排在自家驿馆的酒肆卖艺。酒肆常年客满,这让单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也渐渐开始寻思起一些高于温饱线上的东西。

芳菲,这个女孩儿活泼开朗,热情大方,温柔甜美,他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只不过她爹性格古板又实利入骨,虽允许他去酒肆卖艺,但眼见着自家女儿跟一个卖艺的瞎子一比一热络,怎能高忻起来。所以每次单去酒肆,他都把脸拉得比驴还长,甚至还咬牙切齿地对单比比划划。他自然不知道瞎子单会知道,但瞎子单,却恰恰全都看在眼里。

最近,单一直琢磨着怎么讨好这位想象中的老丈人,却一直不得法门。既然讨好不成,于是乎,他就动起了歪心思,想到了那并不君子的行为,威胁。

好巧不巧,幸运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再次光顾。就在一次去驿馆后院茅厕解手的时候,单竟看到了大掌柜跟打扫客房的荀嫂有亲热的举动。虽然当时的他跟大掌柜四目相对,但大掌柜只是不屑地笑了笑,并不在意这个突然出现的意外之客,因为这个意外之客,是个瞎子。

不过这件事却被单牢记在心里,打算找个时机,大做文章,好让大掌柜心甘情愿地把芳菲嫁给自己。

不过善良的芳菲对他的态度却一直很好,经常给他从庖屋里拿些吃的喝的,有时看到他衣衫破了,还会帮他缝缝补补,让他仿佛置身于春的暖阳中,幸福得快开了花。

近来,披星苑里一群从华国来的常住客跟芳菲成了朋友,也自然成了他单的朋友。而且这帮“朋友”还出手阔绰,他自然是很乐意来往,没事就往披星苑跑。

却不成想今日,这群朋友中竟来了个新人,而且听这个新人还会吹笛子。这让多年来顺风顺水且自命不凡的才艺去燃起了斗志,且势在必得。

不过随着一首宛若的《姑苏蟹奏罢,斗志昂扬的单却哑了火。本想在芳菲面前一展英姿,却顷刻变成了吃相很难看的丧家犬,这让他怎能不心烦意乱?

躺在床上的单一阵憋闷,糟糕,又想起刚才的破事了。怎么办呢……那首《姑苏蟹真是馋得他心痒痒,若是能学到手……这样想着,单竟又打起了套路那个叫卓展的年轻饶注意。

不过这是个慢功夫活儿,自己得好好设计一番,找个时机,抓到个什么把柄,好让他主动把那首《姑苏蟹教给自己。

现在呢,最重要的是填饱肚子,好好睡上一觉。因为明,真的有个大活儿,能拿到三个赤贝的大活儿。

这个大活儿,自己一定要弄好。因为这可不像藤老爷的寿宴,随便吹吹就能应付了事,这可是白冥神庙的祭祀大典,虽然赚的多,但也真难搞。若是搞砸了,那可是要惹大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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