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岁（四）
皇家最重视血统和身份尊卑，再加上千秋久久不立皇夫，有些大臣便坐不住了。
他们纷纷上书，奏请千秋早立皇夫，同时递交了一分名单，上面都是适龄待娶的少年。
政权刚建，切忌臣心不稳，千秋压抑着想撕毁它的冲动，接下了那厚厚一叠名单。
那些风姿各态的少年画像映入眼里，却都是苏桐的模样，她蓦然有了主意。
大臣们想要她立皇夫，她便立，他们觉得苏桐身份低微，不足以配她，那她便赐给他一个新的身份。
身份的高贵与否来好笑，只不过是君王口中一句话的事情。
千秋去找苏桐时，苏桐正同宫人捉鸟，他看着走进门的千秋，微微一笑:“你可要和我们一起玩?”
苏桐指了指树上的鸟儿，看起来心情极好。
千秋将捕到的黄鸟交到他手中，轻声试探:“你可愿娶我?”
“什么是娶你?”
苏桐摸着鸟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倒让千秋一阵羞涩。
“就是从此以后我们生活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玩耍。”
千秋攥着掌心，紧张得心脏直跳。即使面对痴傻的他，她依旧执着于一个答案。
也许只要他答应，她便能枉顾多少重臣的压力。为他，只为他。
苏桐垂下脑袋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而后满怀期待地望着千秋:“那如果我要娶卿卿，也可以吗?”
攥着的指甲扣入掌心，深深的嫉妒拥堵在心口，久久不下。
她以为那只是他的玩笑话，可当册立皇夫的圣旨下达的前一晚，苏桐忽然发起了高烧，身如烙铁，竟连太医也束手无策。
高烧之下，苏桐始终唤着丽卿的名字，他迷蒙的目光仿佛在看着千秋，又仿佛在透过她望着别人。
“卿卿，我想回我们在山上的屋子，我不想住在宫里。”
一口鲜血喷红了衣襟，千秋颤抖地抱着他，泪如雨下:“依你，都依你。”
千秋终是选择了放手。直至苏桐病重的这刻，她才知道他是真的忘了她。无论她怎么挽留，怎么唤醒，他的爱与恨都再与她无关。
册立皇夫的圣旨被她烧了，丽卿被她放了。
犹记临去前，风掠长空，千秋的眼里盛满了哀伤：“我知道你也喜欢他，好好照顾他吧。”
丽卿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那是她第一次没有同千秋争锋相对，微微额首，牵着苏桐离去。
两个远走的背影在风中相互依存，千秋吸了吸鼻子，仰面逼回眼中的泪。
从今以后，她的所思所想，都只能是如何守住这幽幽九洲江山。或许她会如她的名字一样，守得千秋万代，但枯骨寂灭之时，却再无一棵知秋的梧桐，供她栖息攀附。
绕树三匝，注定无枝可依。
“他记起以前了吗……”千秋死死捏着手中的荷包，蹒跚起身，一时间仿佛苍老了太多。
“他从未失忆，从未痴傻过。”
丽卿倚在雕栏上，美目流转间，享受地审视着千秋心恸的模样，笑得猖狂：“你为权势抛弃了他，他是多么恨你啊。所以他明明记得，却选择忘记，以至于你们传情的发缎也被他亲手剪断。”
千秋心口狠狠一颤，却听丽卿继续道:“我第一次遇见苏桐并不是上元节的灯会，那是我刚到祁国时，摆脱了侍卫四处玩乐，谁想却误入了烟花之地。那些臭男人以为我是风尘女子，是苏桐救下了我。我永远记得那他一身蓝衣乘风而来，将那些坏人打得连连求饶。月光清浅，他的面容融在了夜色中，可即便如此，我依旧牢牢记住了他温柔的模样。”
她话锋一转，声音凌厉:“可谁想再见时他竟然忘记了我，他的眼里始终只有你一人，无论我怎么做他都不爱我，他跟我他只能把我当作妹妹，可我想要的不是这些！所以我恨，我恨他，在你离去的三年里，我狠狠折磨他。可你知道吗?我伤他千百遍也不及你亲手下的那一蛊，是你亲手斩断了你们的感情!”
“别再了!”
细密的疼痛铺盖地地蔓延在心口，千秋疼得蹲下身子，大口喘息。
“我偏要!”丽卿快意地扬眉：“你也不要觉得对不起他，毕竟他也曾给你的母皇下过药。你看，我们都不单纯。”
千秋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寒意，她紧紧抓着栏杆，耳边嗡嗡作响，却是连丽卿的话都听不清了。
喉中似有腥甜翻滚，她张了张口，却发现眼前的白雪变成了红色。恍惚间看见宫人惊慌失措地向她跑来，然而她已经看不分明了。
丽卿望着身后动乱的人群，想勾唇却发现如何也笑不出来。她想，如果苏桐还在的话，自己一定会得意地告诉他，即便他死了，千秋也会恨他一辈子。
丽卿踉跄的步伐一深一浅地嵌入雪地，背影缩成聊一个点。
她想起苏桐喝下蛊药醒来后哀切的眼神：“这或许便是我的报应吧。我察觉到萧觉爱她的权势，或许也是出自私心，我偷偷给女皇下毒，嫁祸到喜儿身上。我以为这样可以让千秋失去女皇的宠爱，也可以让萧觉露出真面目，这样她才会注意到一直守在她身边的我。结果我没想到，她会因此被流放陈国，经历如此多的苦难。到底是我，亲手斩断了我们之间的缘分。”
当千秋来找他时，他苦苦哀求她陪他演一场戏，只因知道自己蛊毒蔓延，大限将至。
他不愿意死在千秋的面前，让千秋愧疚难过。
她设计了他三年，爱得浓烈，恨得恍惚，可他从来都没有爱过她，最后给她的交待也仅仅是愧疚的一笑:“对不起，丽卿。”
她恨啊，失去理智般将发缎剪成了碎片，又将它们交到千秋手中，只想让她和她一样痛苦。
韶华宛转，她恍然想起初见他时，他将外袍披在她身上，温柔地扶起哭泣的她：“他们都被我打跑了，你不要怕。”
永和四年二月六日，祁国千秋女帝咯血不止，是夜，卒，仅在位四年。
同日，陈国太女丽卿自缢于牢房。
一切的一切，终于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