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走下去，别回头

房间里的深夜尤其安静，只有平稳的呼吸，和窗外隐约蝉鸣。

曾颖没听见回答，回头一瞧，就无奈地笑了。

她已经睡熟了，眉眼低敛，面容安然，似荷塘之中睡莲沉酣，梦中流淌过江南杏花湿透的一场微雨。

曾颖把她挪到枕头上，关上灯，悄无声息地掩上门走远。

夜色如流，侧卧的少女却忽然睁开眼，对着云雾掩映的一弯弦月，沉沉叹息。

一声叹，如指尖触昙花。

惊不起月色，惊不起尘埃。

钟遇雪翻身下床，赤足踩在冰凉的地面上，慢慢走去了玻璃露台。

她席地而坐，挽起宽松的睡衣裤脚，借着清亮月色，看着白皙腿上刚刚结痂的伤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这些都是她前世习以为常的。

不论是进入娱乐圈后，还是在做演员之前。

换完药后，钟遇雪对着镜子里的面孔，看了很久很久。

月光清冷漫过玻璃，给少女柔和清瘦的侧脸，镀上了薄薄一层光。

她的下巴有很悦目的弧度，柔软的长发散在耳畔，脸上的肌肤白玉似的干净莹润，寻不出半点瑕疵。尤其是那双眼睛，乌玉般纯粹，却有似有若无的雾气，叫人望不尽、看不透。

辨识度极高的一张脸，意外地适合演戏。

真要重新开始吗……

钟遇雪深吸了口气，把自己整个身子重重摔在了床上。

盯着花板，空白的屋顶仿佛成了幕布，眼前走马灯似的穿梭过无数画面。

……

长夜阒静，那些忘掉的模糊的深埋于沙丘的，都在寂静地间重新洗净，有了清晰的轮廓。

她想起了许多。

想起了前世原本并不喜欢演戏、

想起了进入娱乐圈之前，也曾有一件真正爱之如命的事情。

而至于演戏的开始，就像蘸了糖的玻璃碴，一口吞下去，让人想笑又想流泪。

可是当那一颦一笑真正刻进骨子里，她才发现，原来爱上演戏的感觉，也早已经刻在了生命里。

其实……是喜欢的对吗？

风声簌簌，穿林打叶，白月光似潺潺流水，顺着少女秀致的腕骨滑下。

她似有感而应，举目望向远山。

只见那些巍峨山峦，皆成了黑沉沉的剪影，在亘古长宁的黑夜中矗立着隐秘而壮阔。

置身其中，恍如重回古战场，直见云飞风起，耳边鼓角苍茫。

纵使上辈子曾在这里生活了八年，这却是她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这一方水土的夜色，看这夜色笼罩下的青山明月。

钟遇雪忽然用手背盖住了眼睛。

有湿而凉的液体缓缓涌出，浸湿了手背，顺脸滑下。

没有抽噎，没有声音，她躺在这样的仿佛能令过往无数苦痛都复苏的寂静里，任由眼泪歇斯底里地流。

哭吧，痛痛快快的哭，把两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

哭完这一场，明早总还要笑着醒来。

还好。

还好她还活着。

钟遇雪低下头，在心神微颤的忐忑中，轻轻展平了双手。

纤细修长，指节玲珑，没有半点茧子的雪白与细腻，昭示着少女最美好的年纪。

十八岁……真好啊。

她抿唇笑着，眼角却又涌出了泪花。

一切荣光与伤痛皆归尘土，过往悲喜不再，如今已是崭新一生。

她才十八岁，不是么？

那些曾被她弃置的、回避的、狠心斩断的；

那些曾让她拼命的、享受的、多年追逐的……

幸得上垂怜，能够重来一次。

上辈子曾摔得粉碎的梦想，让她终于又有了追求的权力。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佯装不痛不痒摒弃信仰的代价，须用多少个辗转哭醒的深夜来还。

而今，从头来过、幸而未晚。

打开微博，关于安暇意外死亡的消息，热度持续攀升。

热搜榜首尾巴上那一个“爆”，已经随着这条热搜，停留了七之久。

这样的时间跨度，在微博历史上，前所未樱

无数人落泪，无数人声讨。

无数影迷自发地点起了一排排蜡烛，关于安影后罹难的首条报导，转发量已经堪堪接近三亿次。

还有无数演艺界的大咖，甚至隐退许久的前辈，或多或少，都送上了“安息”或“走好”的悼念。

这次不再是所谓波及半个娱乐圈的大事件。

而是关乎整个演艺界的震荡。

看到这些，钟遇雪心尖微有些窒息般的锐痛。

疼痛归疼痛，但她已经释然了。

今她也并不想看这些。

退回到钟遇雪的微博，主页里被高高置顶的内容，曾给原主带了数不清的争议和责难。

也是将她推入深渊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没走完的千山万水，我替你走下去。安暇姐一路走好。”

所有人都在指责她。

她良心喂狗，她连死者的热度都要蹭。

但安暇明白，真相并非如此。

因为她是安暇的粉丝，从不提及，却真心喜欢。

重生后她翻到了一个封皮开胶的日记本，想必已经被原主带在身上很多很多年。

上面的笔迹从稚嫩到整齐再到行云流水，完完整整地记下了少女从八岁到十八岁的十年间，对世界全部的沉默和渴望。

年少时节风声鹤唳，直到十三岁那年，她知道了安暇。

荧幕上珠玉生辉的女子，如同一道挣脱阴霾的光，从此照进了她的生命。

……

那条给原主招来无数谩骂的微博，她留着没删。并且在手机的备忘录中，郑重地添了几句话——

你没活够的日子，我替你活下去；

你没看完的世界，我替你看下去；

你没实现的梦想，我替你一步一步走下去。

——因为，这也是我的梦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