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我要饿煞了,没有营养啊
还没等护士忙活完吊瓶,弟弟已经疾速起身摔门而去。护士疑惑抬头,望着依旧颤抖的病房门若有所思。张小强则在内心深深叹息一声,捧起了书籍。
护士转身为张祖华忙活吊瓶。当她离开后,病房进入不寻常的一种沉默。张祖华和王茂树分别抬头,望望对方的吊瓶,然后眼神下落,盯着缓流管里的药液一滴一滴下落。病床上的两个人,表面平静,却仿佛在内心各自较劲,暗暗地做着谁比谁打得快的竞赛。
他们当然不用比赛,但至少看起来是在比赛。
张小强也盯着缓流管沉思。一滴一滴的,仿佛时光的陷落,正在不慌不忙地抽干咂净,慢慢夺走吊瓶的生命。
果然,吊瓶的“生命”越来越少。张小强也越来越紧张。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为何紧张。又有什么好紧张的呢?吊瓶又没有打在自己的身上。但是,那越来越少的药液,却使时间越来越短促,不断压迫着他,使他无法静心凝神专注地读书。他一会抬头,一会低头,“时光”依然不紧不慢。
王茂林推门而入,同样携带着一大片浓重恶心的烟臭味袭来。他抬头看看吊瓶,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怎么打得这么慢啊!”然后,在小凳上坐了下来,并准备好了“王式坐法”。张小强心下一惊,想道:“妈的,又要开始了!”
王茂林将眼光扫向吕康康、张祖华,然后说:“好几天了,我认识了一个专门干护理的人,这个护理人真是有道道……人家是干啥的!自个吃包子,让病人吃馒头……你还别说,也就是我来陪俺哥,要不是我,别人来陪床,我哥在这还能吃上好饭?我这几天天天跟那个专职陪护在一块,他的道道我都摸清了……专门干护理的有两种,一种是公司,一种是个人……这个姓张的陪护是个人,所以他便宜……一天一百五十元,公司的一天得要二百元……无论公司还是个人,这个钱都是不包含饭钱的,饭费得另拿……这个饭费平常就握在陪护的手里,病人又不能动弹,只能是买啥吃啥……要是弄好了,陪护上两个病人,那光饭费一天就有三十元,一个病人十五元,两个病人三十元,三十元啊,吃啥不行啊……所以说,他吃包子吃炒菜,病人吃馒头吃咸菜,那一百五十元是白挣的、纯到手的钱……”
他抬头看看哥哥的吊瓶,慢慢悠悠走出病房喊护士来拆针。护士入,麻利地拆完针,说声“没有了”,之后迅速离开病房。王茂林扔下一句“可刁打完了,可刁没事了……”说完,又推门而去。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病房门大开,王茂林在门口让进一个人来,张小强打眼一看,正是那日在楼梯间看到的,跟王茂林一块攀谈的陪护张。陪护张生着散乱的花白短发,有几撮蓬松、扎煞着,几撮却仿佛被牛舌头舔过,很安分地平铺在头皮上。
此人个子不高,面容冷峻,不苟言笑,一只眼睛明亮,另一只眼睛则分明是父辈长期酗酒带给后代的那种豆鸡眼,黑眼珠偏离了正确的方向。张小强每次看到他,都会感觉到他有一种诡秘的气场给人以某种精神上的压迫感。他的穿着很普通,算不上脏,也算不上不脏。
他们两人不断交谈着,然后陪护张四处张望,然后从门框旁随手扯下张贴在上面的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专业陪护公司”的精致名片。
他把名片捏在手里,眼光扫向四周,说道:“你们看到没,这些印着‘专业陪护公司’的名片,我不说你们是不知道,他们一天要二百元钱,这还不算饭费……你们不知道哇,陪护的人员净是些外地的,我是见过啊,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给人陪护爱搭不理的,就跟那大爷似的……”
王茂林此时若有所思大声说:“我说呢!怨不得大队里找我来给我哥陪护,一来我是亲兄奶弟,二来才给我一百五十块钱……我这来多放心啊,我吃啥他吃啥,舒舒服服、滋滋润润的……就这个样子,你看看俺哥,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一百个不愿意……”
此时,吕康康的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很快接起:“喂,大姐夫啊……”大家立刻鸦鹊无声,眼光扫向吕康康。
只听吕康康兴奋地说:“哦,处理完了?怎么处理的……哦,医院所有费用报销是吧……那还有吗……嗯,我不急,你慢慢说……哦,除了住院费用之外,另外也有误工费、陪护费和精神损失费是吧……啥?四万……哎呀,真的假的……哎呀,真没想到啊……要个银行账号是吧?好,一会给你发过去……”
吕康康撂下电话,兴奋地靠在床上,对着妻子说:“处理完了,处理完了,医院费全部报销,额外还给四万块钱……”
吕康妻几乎跳起来说:“啊!真的?太好了……”
张祖华微笑看着这一切。张小强悄悄地掩饰着自己内心中的酸涩继续读书。王茂树不明所以地盯着他们两口子,寻思这两口子鬼上身吗?平常静的跟段木头似的,今天怎么这么兴奋!王茂林则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陪护张依旧阴冷,眼睛翻动着。
吕康康对妻子说:“大姐夫说了,现在咱就可以回家了,改天大厦上来人结算,咱就不用再住到医院里了……那咱收拾收拾走吧……”
不一会的功夫,两口子一阵风似地从医院离开,留下一群瞠目结舌的人。
张小强出门上厕所,在走出门前,他无意地看了一下垃圾筐旁盛放着小半盆水的“实惠”盆,却发现盆底仿佛有一滩水洼。他没在意,以为是别人随意倒的冷开水。
当吃过晚饭,他扔垃圾时,却发现那里的水洼更大了。王茂林也恰巧到衣柜里拿东西,双脚“啪哧”一声踩入水里,他懊恼地说道:“怎么这么多水啊,谁在这里倒了些水!”
张小强说:“似乎是从你的盆里漏出来的……”
王茂林反驳道:“不可能,我那么结实的盆……”说完,他单手托起脸盆高高举起,眼睛歪向盆底看,只看到一滴水均匀缓慢地聚集在盆底,“啪”一下落到地板。
王茂林骂道:“完了,我的盆漏了,我的好盆啊……”随即转身对着哥哥,伸出食指道,“都是你那脏褂子害的……你说你那个脏褂子,多少年没洗了,洗完你那个褂子后,我的盆就被咯烂了,你……我是再也不屑给你洗衣服了……”
当帮助父亲排完大便,洗刷完毕,并将尿盆放好后,张小强摸摸自己的头发对父亲说:“我去理发了。”
黎明晨曦,城市里出现了难得的好天气,整个冬天这是第一次出现。站在六楼的窗台上,猛然拉开窗帘,阳光瞬间注满整个病房,半个城市收入眼底。张小强心底的阴霾已被扫去大半。远方的楼层隐在一片朦胧的轻雾中,公路上依旧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天气虽然改变,病房内却依旧如此。
王茂林仍旧早早去买饭,回来后,和哥哥聚在一块吃饭。
老头把菜碗向弟弟一边推一下,说:“吃吧,我吃这边,你吃那边……拿过那咸菜我再吃点……”
弟弟却骂道:“我操煞他娘,还有这样的人,光知道吃……你这么絮叨!我吃哪里的不行,你好多刁事来!”
哥哥说:“我是怕你嫌我脏啊……”
沉默。
不一会,弟弟对哥哥说:“你再吃上这块馒头吧!”
哥哥说:“我不吃了!我吃饱了散伙,吃那么多干啥!”
弟弟火大:“不吃?不吃那你让我买那么多干啥?”
哥哥声音也抬高八度:“买啥?你都买了些啥?不就是买了两根油条吗?你还买了啥?买一份油条就觉得了不得了?”
弟弟无言,扔下筷子大骂道:“我待操煞他娘啊,不屑吃了,气也都快气煞了……”
一场闹剧还没有散。张小强实在懒得听这些污言秽语,就放下书起身去买饭。他经过病房楼与餐厅的停车场,楼间朝阳欲升欲落,扯出千万道彩绸,仿佛张灯结彩的元旦晚会或布置精美的婚礼现场。
回来后,发现王茂林在病房里谈笑风声地对张祖华说:“老哥你发现没?俺哥今天早上要找我的事0里话外的都伸出些小刺扎我!”当回头见到张小强归来后,对张小强说,“你那么聪明,你看出来没?老头是不是在找事?”张小强懒得理他,但面带微笑,低头不语,内心中发出一阵阵悲哀的冷笑。
张祖华说:“此时正用人之际……”
王茂林马上接着话茬说:“对,老哥说得对,此时正用人之际,就要老老实实的,就要规规矩矩的……”然后他开玩笑似地挑唆张祖华说,“老哥你这,吃完饭之后也得找你儿子点事才行啊!”张祖华笑而不语。
张小强笑说:“他打不过我,他不敢找事!”说完,与父亲相视而笑。
弟弟说:“老哥你说得对,用人之际,得知规矩……茶园孙那人比较老实,人朝……邓家那个瓦不吃陈饭,他不吃陈饭,别人就会问,怎么条件那么高,这么富余?实际上他富个屁,穷的丁当响,老光棍子独人一个,有个闺女还不是亲生的,是收养的……就因为他那个臭屎脾气,闺女除了拿钱给他,连管都不屑管他!茶园孙也是独人一个,村里也不管他!看来村里也是一个村一个办法。俺哥这,村里是管他,可他独人一个,就得坠我!我这辈子就让这个人给坠煞了!我上辈子欠他的!怪不得国他娘就说我是该着他的欠着他的,今辈子给他把屎把尿地伺候……”
说完,弟弟摔门而去,又去找陪护张和茶园孙谈天说地去了。
张小强轻声对父亲聊天,叹一口气说:“唉!他这个弟弟说骂就骂,幸亏老头听不见!老头听见真上来脾气,真不干了,就是不用你伺候了,你爱上哪上哪!他也没办法。不过,老头也聪明,知道离不了他兄弟也是事实!”
医生这时进入病房看望老头,老头恨不能立刻抓住医生的双手,不啻于抓住一根漂浮在水面上的救命稻草:“医生啊,你可来了,你得给我们大队里打打电话啊,反映反映问题。得给我申请一部分生活费啊。我这没有营养啊!你治得是很好,可是三分治得七分养啊!你看看我瘦的……”
说完,坐起身子捋下脖领子,露出肩膀道:“我看看我瘦的!光个皮包着骨头,脊梁骨都露出来了!没有营养啊,我这也没人!”
医生说:“你早干啥了?不找媳妇!”边说边给他紧一下护板。
“哎哟哎哟\疼啊\紧啊9是松了舒服!”老头故意咬着牙说。
医生说:“我不能光听你的,得治病啊!”
老头继续:“我这吃不上喝不上啊!也就吃个半饱!你得打电话帮我申请申请啊!”
医生说:“怎么那么多话!一定要注意,自己不要撕开护板,骨折了,必须用护板加以保护,不能太松!”老头连连点头,连连称是。
张小强心说:“天天不住嘴,还说吃个半饱,这下,可把他弟弟出卖个不轻!”
张小强对父亲说:“也难怪!老头有几顿也没有捞着汤喝了。看来老头对弟弟不给他买汤啥的很有意见!想通过医生申请一些钱揣在自己的兜里拿一把,不想太受制于他弟弟……老头这装穷扮可怜的功夫可真是无人能及了!”
话音未落,只听“哧”的一声响,老头已然将护板撕开,重新整理,放松了一些重新扎上。
王茂林入,快走到小凳前时,边吸鼻子边说道:“唉呀,我待操煞他娘啊,在这里快靠煞了,吃也吃不上,喝也喝不上的……我这鼻子干的冒火,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哥哥说:“很干渴,给我倒点水喝……”
弟弟说:“你还喝水,我还没喝上点水呢……”说完去摸暖瓶,才发现暖瓶里空空如也,早已经干了。弟弟骂道,“操煞他娘啊,带个小暖瓶才不好来,老是打水……”说完,提着暖瓶离开病房。
张小强心里说:“知道自己不喝汤?得鼻子疼,却从来不给他哥买点汤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