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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不薄

天启五年,那是季江南跟着母亲从江家出来流浪的第四年,在江家时,外祖虽然对江玥母子禁足,但吃穿用度一样不少,外祖去世之后,江临对江玥频频骚扰,最后将二人从江家逐出,江家虽不是大户,但也算富余人家,富家小姐出身的江玥,从来没有做过粗活,离开江家之后,迫于生计,不得不为了温饱而学习如何挣钱养活她和她的孩子。

离开江家时,季江南五岁,从来没有离开过四方院子的他对外面的世界本能的觉得畏惧,衣食不饱时会大哭大闹,江玥疲惫绝望又无助,多次动过轻生的念头,又舍不下年幼的季江南,只能咬牙抹泪,尽最大的努力去养活孩子。

其实,童年时期的季江南,和现在一点也不像,因为从小被禁足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从婴儿到孩童,那个院子里的每一块砖石,每一张凳子,他都摸过不止一遍,院子里除了母亲,只有一个粗使丫鬟,外祖不允许任何人探视,直到季江南三岁时,才允许他来到前厅的一个小房间内,跟着先生认字读书,外祖偶尔会站在窗户外看他一眼,也仅仅是看一眼就走。

在江家,见得最多的是母亲和丫鬟,先生很严厉,动辄以戒尺责打,那时的季江南很怕先生,以至于后来离开江家之后,季江南一度很怕生人,经常揪着母亲的衣角躲在母亲身后,一时见不着母亲就会吓得直哭,那时他还是个五岁的孩子,被顽皮孩子欺负了也不敢还手,只会哭着回家寻求母亲的安慰,母亲会轻柔的帮他擦拭伤口,笑眯眯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纸包的糖豆,他会很高兴,接过糖豆,却没有注意到母亲皲裂的手背。

带着孩子的女人,能做的无非就是洗衣缝补。

是从什么时候他开始不怕生呢?大概是有妇人站在屋子外面坡口大骂江玥勾引她丈夫,骂她不知廉耻,用石头打烂了破屋子的窗户,江玥抱着他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压抑着声音流泪。

那时他才感觉到,母亲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厉害,她能给他变出糖豆,但她也怕外面叫嚣的女人。

石头砸在母亲头上,额头上殷红一片,季江南抬手摸了一手血,看着目前害怕但依旧拉着他往后躲的神情,平生第一次挣开了母亲的手,捡起扔进来的石头冲出门去,对着门外的妇人又撕又咬,拿着石头往她脸上打,非要把她的脸也打出血来。

妇人尖叫,母亲冲出门来惊慌的将他抱起来,那妇人被砸得鼻青脸肿,被抱开的时候,他还兀自一脸凶狠的把石头用力砸过去,打得妇人鼻血直流。

从那以后,只要谁说母亲的不好,他准会就近捡起石头或者树枝,拼着自己被打,也要把对方打的鼻青脸肿,包括那些对母亲言语不干净的男人,他也敢拎着柴刀撵出去老远。

时间长了,附近的人们对季江南这个孝都生出几分惧意,他不怕生了,也变得不爱说话了,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会有那种像狼一样凶狠的目光,把对方打得一脸是血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发狠了就抢了屠夫的杀猪刀当街追着人砍。街坊都说他就是个狼崽子,骨子里透着凶狠,没人敢欺负他们母子二人了,但也没人要母亲干活了。

母亲带着他离开那座城,前往下一个地方。

天启五年,季江南九岁,在宁城,经历了第一年的大雪灾,大雪封城,季江南与母亲居住在城外一处废弃的土屋,没过膝盖的积雪,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家里没有吃的了,季江南偷偷离开家,去野外找可以吃的东西,找了好几天,才在山上找到一只冻的梆硬的松鼠,大概是野兽藏起来的口粮,他很高兴,拿着松鼠下山,打算拿回家给母亲,结果在路上遇见一群同样流浪的孩子,尽管他藏得很快,但还是被领头那个眼尖瞧见了,大声让他把东西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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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给,一群孩子就上来抢,那时他生得瘦弱,又好几天没吃东西,没有力气,只能用力将死掉的松鼠抱在怀里,任由他们对他不停的踢打,身体躬成一团,咬牙不吭声,直到他被打得口鼻流血,一群孩子一起用力将他的手臂掰开,抢走了他怀里的死松鼠,一哄而散,留他一人被打得神志不清的蜷缩在雪地里,他的眼睛很模糊,鼻子和嘴里都在流血,浑身都疼,他觉得,他可能要死了。

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害怕,只担心母亲今晚又要饿肚子了。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眼前燃了一堆篝火,他躺在一座石桥下,湖水已经结冰,他所在的位置是一处高处的桥洞旁,半截石板上的雪被清扫过,本是寻常人家在河边洗衣的地方,现在成了唯一一处可以避风的地方。

篝火旁边,坐着一个老和尚,老和尚很老,衣服很破,到处漏风,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夹袄,身边放着一个同样破烂的布袋,老和尚笑着从布包里拿了一个饼给他,他本能的防备,又看着那张饼,目光怎么也挪不开,他接了那张饼,肚子饿得厉害,他咽了口口水,把饼小心的塞进怀里,他很饿,但他想拿回去给母亲吃。

老和尚并不在意,只微微笑着,眉眼慈悲。他给季江南喝了一碗热水,热水里应该有药,热水入腹,饥饿感稍有减轻,他蜷缩在火堆旁昏昏欲睡,在睡过去之前,他问:“你是哪里的和尚?你叫什么?”

老和尚苍老的脸上依旧挂着慈悲的笑意:“老衲,清月寺空远。”

睡意袭来,他再也撑不住眼皮,彻底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早,他从睡梦中醒来,火堆已经熄了,他身上盖着老和尚那件破夹袄,手边是老和尚的黄布包,布包里还有两个硬邦邦的糜子饼,老和尚留下了仅有的口粮和唯一一件破夹袄,在他醒来之前离开了。

他抱着破夹袄和黄布包从桥下跑上来,雪地茫茫,已经没了老和尚的踪迹,他摸摸胸口,也不疼了,昨夜老和尚给他的饼子也好端端的放在怀里。

母亲找了他一夜,找到他的时候抱着他嚎啕大哭。

那是第一年的雪灾,而这样灭绝生机的大雪灾,持续了整整三年,后面三年的时光里,不断有和尚来了又走,和尚们讲佛法,讲完法之后请求施舍食物,季江南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饿得易子而食的灾民拿出仅有的衣物和食物,满怀希冀的送到和尚的手里,和尚们双手合十念一声佛号,拿着东西走了,人们对着和尚离开的地方跪拜,等和尚走远之后,他们立刻换了一副嘴脸,面部狰狞的将落单的人一刀捅死,拖进破棚子里,变成一锅一锅的肉汤。

都说佛家慈悲,可为什么这些和尚只是动动嘴皮子,就轻而易举的拿走了别人的生存根本?哪怕他们明明看得见,这些人饿得眼睛都是绿的,但和尚们结果食物的手稳而坚定,灾民送上的棉袄,他们也面不改色的穿上。

他们看不见这遍地的饥荒吗?他们看不见脱了棉袄的人在瑟瑟发抖吗?他们看不见绑在屋子里如同待宰羔羊那些孩子惊恐的目光吗?为什么他们可以拿的那么心安理得?还要让人在他们走了之后顶礼膜拜?

人总是寄希望于虚妄的神佛,觉得神佛接受了他们的供奉就会免了他们的罪孽,说是供奉,更多时候更像是一种公平的交易,就像那些灾民在送上衣食之后,就笃定神佛已经免除了他们杀生的罪孽,转身毫不犹豫的对人挥舞屠刀。

季江南厌恶那些虚伪的灾民,他们穷困,他们饥饿,所以他们认为就算把人像杀猪狗一样煮了是迫不得已,不是他们的本意,一旦存了这个念头,他们就算欺辱妇女,杀人烹尸也是理所应当。

他也厌恶那些所谓的和尚,他们皈依佛门,所以他们只用讲经说法,然后毫不留情的拿走别人的衣食,装聋作哑的充当罪孽的保护伞。

七年的流浪生涯,见过这片大地上最肮脏的心思,大雪皑皑掩盖之下,所有人都觉得罪孽已经被雪掩埋,过得心安理得,而留给季江南的,就是满心的戾气,以至于后来对于和尚,他一直都看不上,佛家的慈悲,有时候更像一把屠刀。

但对于空远,季江南一直心存敬意,这是一个真正的修行者,不是那些沽名钓誉之辈,后来在七剑门师长的教导下,他身上的戾气有所消散,也打听过清月寺空远的消息,得知清月寺远在蜀中,而从七剑门到蜀中路途遥远,故而一直没有机会前往,这次入蜀中,路过拘城的时候,突然想起这位老僧。

时隔多年,等他再次找到空远的时候,老和尚已经圆寂了。仿佛知道他会来,留下一本金刚经,在他来之前闭了眼。

这是季江南多年以来,首次对旁人说起他的过去,很多人查过他的身世,但由他亲口说出来,还是第一次。他本以为说起那些压抑的旧事,他会很难受,但奇怪的是,他现在并不觉得难受,只有一股很浓的苍凉之感,带着一丝细微的酸楚,却像拿掉了堵在胸口的一块巨石,个中滋味,难以言说。

封玲珑一直安静的听着,季江南说完,她上前一步,从背后拥住季江南,手臂环得很紧,能听到细微的啜泣声,后背湿润一片。

季江南心头狠狠一颤,从没想过,有一个人在听完他的故事后,会为他流泪。没有鄙夷,没有怜悯和同情,没有处心积虑的算计,只有一个拥抱,喜他所喜,悲他所悲,她不会言语安慰,只会用行动表明。

她会一直都在。

季江南有点想哭,又很想笑,转过身来,捧起封玲珑的脸,低头吻了上去。这个吻带着青涩,又带着一丝火热和一丝丝的甜蜜,流淌过心口,烫得心潮澎湃。

封玲珑闭上眼睛,迎合这个吻,喜欢季江南,一开始只是年少叛逆时的心生好奇,后来会变成一股长长久久的思念,而当季江南彻底敞开心扉讲述起他的过去时,她又是震惊又是心疼,她突然就懂了为什么她偏偏在那么多人中对季江南生出别样的心思。

这个人太孤独,即便他看上去桀骜阴冷不好接近,但那种浓郁的孤独感一直在他身边如影随形,这种感觉让他始终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像游离在另一片天地的游魂,看似清冷,但接近以后,就会发觉,这层凶戾的表象下,有一个炙热的灵魂。

他其实很好相处,你对他好一分,他会还你十分,你对他不好一分,他也能还你十分。

她突然就想起当初在江州城外的土地庙,她捡到他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面色惨白发青,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样安静,没有掩饰的脆弱,没有来的就入了眼,上了心。

季江南伸手揽住她的腰肢,拥她入怀,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觉得满心眷恋,本来对蜀中局面还有些忧心,这会儿突然无所畏惧了,他本是不信神佛的一个人,现在却觉得,上天待他不薄。

“净街鼓响了。”

“那我们找个地方先住下吧,明早再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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